第九章：屋顶的坦诚
墓地一战留下的血腥气，仿佛依旧萦绕在达蒙·塞尔瓦托的鼻尖，混合着夜晚微凉的空气，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感。
他没有立刻跟随瑟琳娜返回塞尔瓦托老宅，而是在墓地边缘停留了片刻，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过他发热的皮肤，试图平息体内仍在奔涌的肾上腺素和某种更为混乱的情绪。
月光下的联手，瑟琳娜那举重若轻、近乎艺术的战斗方式，以及最后那句轻描淡写的“尚可”，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
愤怒和屈辱并未消失，但它们被一种更强烈、更陌生的好奇与震撼挤压到了心灵的角落。
他需要时间消化，需要重新评估这个名为瑟琳娜·月光的存在的威胁等级——或者说，吸引力等级。
当他最终拖着略显沉重的步伐回到那座熟悉又突然变得陌生的老宅时，里面一片寂静。
没有灯光，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高高的窗户，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吸血鬼的感官如同雷达般扫描着黑暗中的每一个角落。书房、客厅、餐厅……空无一人。
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悄然掠过心头，随即被他烦躁地压下。
他走上二楼，经过自己紧闭的房门，脚步不由自主地停在走廊尽头那扇通往屋顶的小木门前。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推开了门。
带着夜晚湿气的微风迎面扑来，视野豁然开朗。
塞尔瓦托老宅的屋顶平台铺着老旧的红瓦，边缘围着低矮的石栏。
这里本是达蒙和斯特凡小时候偶尔会跑来眺望星空的地方，长大后，则成了他独自饮酒、品味孤独的据点。
而此刻，平台上已经有了另一位访客。
瑟琳娜背对着他，站在屋顶边缘，面对着沉睡中的神秘瀑布镇。
夜风吹拂着她黑色的长发和袍角，月光毫不吝啬地洒满她全身，让她看起来不像尘世的生灵，更像一尊降临凡间的月神雕像。
她没有回头，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到来。
达蒙停在门口，一时间有些进退维谷。
打扰她？
还是默默地退开？
哪一种选择看起来都显得愚蠢。
最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驱使着他迈开脚步，走到了屋顶的另一侧，与她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同样倚靠在冰凉的石栏上。
他没有看她，目光投向脚下那片在夜色中零星闪烁着灯火的小镇，仿佛只是上来吹风。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但与以往那种充满敌意和紧绷的沉默不同，此时的寂静里，掺杂了一丝战后奇异的平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共享过某种秘密后的微妙联系。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墓地里狼人鲜血的腥气和月光魔法的冰冷余韵。
是瑟琳娜先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却没有看向他。
“这里的夜空，”她缓缓开口，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提问，“星辰的位置，与我记忆中相比，偏移了许多。”
达蒙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谈起星空。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那片缀满钻石般星辰的深邃天幕。
对于一个活了一个多世纪的吸血鬼来说，星空是少数几个相对恒定的参照物之一。
“过去了很久，不是吗？”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沧桑感。
说完他才意识到，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与年龄相符的感慨，而非刻意伪装出的轻浮或愤怒。
瑟琳娜微微侧过头，月光勾勒出她完美的下颌线。
“时间对于你我这般的存在，本应是相对的刻度。但当沉睡跨越了尺度，醒来面对一个连星辰都感到陌生的天空时，‘很久’这个词，才有了重量。”
她的语气平静，但达蒙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共鸣？
难道她也曾经历过漫长的沉睡？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他忍不住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看向她的侧脸。
月光下，她的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正倒映着天上的星河，闪烁着难以读懂的光芒。
一种倾诉的欲望，毫无征兆地涌上达蒙的心头。
或许是夜晚的气氛太过静谧，或许是刚刚并肩作战的经历瓦解了他部分心防，又或许，他只是厌倦了永远戴着面具生活。
“我见过这片天空不同的样子。”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不加掩饰的疲惫。
“一百多年前，从这里看出去，没有那么多该死的路灯，小镇也只是黑暗中一小撮微弱的光点。那个时候……”他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久远的画面，“……我和斯特凡，还有……那个时候，一切都简单得多。”
他提到了斯特凡，但没有提及那个名字——凯瑟琳·皮尔斯。
那是他心底最深的伤疤，即使在酒精和放纵中，他也极少主动触碰。
瑟琳娜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同情或好奇，只是像一个耐心的听众。
达蒙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语气带上了一丝自嘲：“简单到以为永恒的生命是一场无尽的盛宴，可以肆意挥霍，追逐最快感的刺激，相信那些……虚伪的誓言。”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石栏上粗糙的缝隙，“直到盛宴散去，誓言成灰，才发现永恒更像是一座……冰冷的囚笼。身边的人都变了，走了，或者……变成了你不认识的模样。”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苦涩。
这些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
他说的是凯瑟琳，是斯特凡，是他自己这一百多年来迷失的岁月。
说完之后，一阵短暂的寂静。
只有风声掠过屋顶。
达蒙忽然感到一阵心虚和懊恼。
他为什么要对这个神秘莫测的女人说这些？
她会怎么看他？
一个可悲的、沉溺于过去的失败者？
就在这时，瑟琳娜终于完全转过身，正面看向他。
月光洒在她脸上，她的表情依旧平静，但那双凝视着他的黑眸，却仿佛具有穿透灵魂的力量。
“永恒的囚笼……”她重复着这个词，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这个比喻，很有趣。”
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故作坚强的外壳，直视他内心深处那片荒芜的废墟。
“你将永恒视为囚笼，是因为你始终在用‘凡人’的尺度丈量它。你渴望盛宴，恐惧孤独，执着于那些终将消逝的情感联结。”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距离的拉近让达蒙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那股冰冷的、如同月光般的气息。“但你搞错了一件事，达蒙·塞尔瓦托。”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达蒙的心上：“囚禁你的，从来不是永恒的时间本身。而是你的‘执着’。”
“执着于过去的伤痛，将它化为自我放纵的借口；执着于得不到的回响，将它变成刺向自己也刺向他人的利刃；执着于用喧嚣和混乱来填充内心的空洞，却拒绝直视空洞的本身。”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剖开他所有的伪装：“你像个任性的孩子，被困在自己用愤怒、悲伤和虚无搭建的迷宫里，一边哭泣着找不到出路，一边却又恐惧着走出迷宫后将要面对的、真正的虚无。”
达蒙僵在原地，浑身冰凉。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隐藏最深的脓疮。
他想反驳，想怒吼，想否认，但喉咙却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她说得……该死的正确！
每一个字都像子弹，命中靶心。
看着他骤然苍白的脸色和剧烈收缩的瞳孔，瑟琳娜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继续说道：
“永恒本身，无所谓囚笼或自由。它只是一个事实。如何度过它，取决于你将自己定义为什么。是选择永远被过去的幽灵奴役，还是……”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无垠的夜空，语气飘忽而深邃，“……学会与时间为友，超越一切短暂的执着，成为某种……更接近于‘本质’的存在。”
说完这番话，她不再看他，重新转过身，留给达蒙一个沐浴在月光中的、孤寂而强大的背影。
仿佛刚才那番直刺灵魂的话语，只是随口点评了一下天气。
达蒙呆呆地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愤怒、羞耻、震惊、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看透后的虚脱感，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的神经。
他从未被人如此彻底地剖析过，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敢如此直面内心的阴暗。
然而，在这巨大的冲击之下，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奇异感觉，悄然滋生——
那不是解脱，而是一种……仿佛在无边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极其遥远的、冰冷星火般的……可能性？
他看着她背影，第一次发现，在那强大的、令人恐惧的外表之下，似乎也隐藏着一种深不见底的、属于永恒者的孤独。
她是否也曾在漫长的时光中迷失过？她是否也找到了那条与时间为友的道路？
无数个问题在他心中翻涌，但他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他只是站在那里，任由夜风吹乱他的头发，感受着内心深处那座坚固的堡垒，被刚才那番话震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屋顶再次陷入了沉寂，但这一次的沉默，与之前已然不同。
月光依旧皎洁，静静地笼罩着屋顶上这两个同样被时间诅咒，却又走向不同道路的古老灵魂。
达蒙知道，有些东西，从今晚起，已经不一样了。
第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