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医庐那扇沉重的檀木门被一股柔和的力道向内推开，一丝寻常的吱呀声响轻轻响起。容容缓步走出，身上似乎还萦绕着室内那股混合了苦参、清心草与一丝极淡血腥气的特殊气息。
方才施术时那种全神贯注、近乎神圣的庄严肃穆已然从她身上褪去，此刻，那张总是带着几分超然物外神情的稚嫩脸庞上，清晰地透出一股深切的疲惫。
她那双仿佛永远含着笑意的眯眯眼，此刻也微微睁开了一些，露出其下那双宛若深潭古玉的碧色眼眸，只是那眸光不似平日清亮潋滟，反而显得有些黯淡，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倦雾。
仅仅是步出医堂的这几步，她的脚步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虚浮，仿佛踩在柔软的云絮之上，方才那凶险万分、极耗心神的换血秘术，对她精、气、神的消耗，远超外界任何人的想象。
一直紧紧跟在容容背后的平儿见状，心立刻揪紧了。她快步上前，动作既轻且稳，迅速伸手扶住了容容略显摇晃的身形，语气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担忧：“小姐，您还好吗？您的脸色…好生苍白，差太多了…”
“无妨的，”容容轻轻摆了摆手，指尖微凉，声音比平日更软糯几分，带着显而易见的虚弱气声，“只是心神消耗有些大，略感脱力罢了，休息片刻便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几乎将大半的重量倚靠在平儿悉心提供的支撑上，慢慢挪步向外走去，“听池那孩子…血脉冲突已暂时压制，性命算是无碍了。吩咐下去，派两个细心稳妥的人，十二时辰轮值好生照看，密切留意他融合东方家神血情况。。”
“是，小姐，平儿记下了，这就去安排。”
平儿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容容，如同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一边低声应下，一边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话语里满是心疼。
“小姐您就是太不顾惜自己身子了，那换血秘法何等凶险，耗神伤元，哪怕是翠玉灵大人来了，也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还有东方家的那些神血……哎，虽说叶公子也受小郎君看重，可是小姐您………”
容容闻言，只是微微弯了弯嘴角，苍白的面容上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并未出言解释。
有些决定，在她心中自有其分量与价值，认为值得，便无需计较代价几何。这份心意，此刻也不必对旁人言说。
为叶听池换血值得么？
这件事，她相信之后不久就会有答案的。
马车早已静静等候在医庐之外，拉车的是一只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灵兔妖兽，性情温顺，脚程极快。平儿小心翼翼地扶着容容登上铺设着柔软软垫的车厢。
车内空间宽敞，陈设雅致，角落里一只小巧的紫铜香炉里，正袅袅燃着淡淡的宁神香，那气息清幽冷冽，有助于恢复耗损的精神。
容容几乎是身体刚一接触到那柔软舒适的软枕，便不自禁地深深靠了进去，闭目凝神，长长卷翘的睫毛如蝶翼般垂落，在她那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两弯浅浅的阴影，更添几分脆弱之感。
马车平稳地启动，灵兔迈开四蹄，拉着车辆向着容容的居所驶去。车轮轻盈地碾过涂山特有的青璃石板路，发出规律而清脆的辚辚声响，如同某种安神的韵律。
车内一片静谧，只剩下香炉中香料细微的噼啪声，以及容容那比平日显得更为清浅几分的呼吸声。平儿安静地跪坐在一侧的软垫上，目光时刻不离自家小姐，眼中忧色未褪。
就这般行驶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容容似乎借着这短暂的歇息恢复了些许精神。她眼睛仍未睁开，只是唇瓣轻启，声音轻柔似羽地说道。
“平儿，帮我把头发散了，简单的束起来吧。”
说着，容容轻轻抬手，从袖子里摸出一只木簪子，递给平儿，任凭她来到自己身后散开青丝，就继续说道。
“沧盐州那边…今日可有新的消息传来？”
她的声音里依旧带着倦意，却已比方才多了些力气。
平儿仍在侍弄着容容的长发，神色恭敬地轻声回禀：“回小姐，约莫一个时辰前，刚收到裘大人通过紧急通讯法阵传回的简讯。说是令狐公子他们已然基本稳定了千寻城的局面，不仅成功安抚了受惊的百姓，妥善处理了后续事宜。裘大人代公子传话，说沧盐州事宜暂告一段落，他们已整顿行装，准备启程返回涂山了。算算路程，预计比我们原定的计划还要早上三四日呢。”
听到“启程返回”这几个字，容容那一直微蹙着的秀气眉头，似乎不易察觉地舒展了一分，连那淡粉色的嘴角都几不可见地向上扬起了一个极小的、柔和的弧度。
虽然依旧闭着眼，但周身那股沉甸甸的疲惫气息，仿佛被一缕微风吹散了些许，透出一点轻快的意味。
这变化极其细微，若非平儿常年侍奉在侧，对容容的一颦一笑、气息变化都了如指掌，几乎难以察觉。她眨了眨一双明眸，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狡黠而欣慰的笑意，大着胆子轻声调侃道：
“小姐一听闻令狐公子即将归来的消息，似乎眉宇间的倦色都扫清了不少呢？看来这极度耗神费心的换血术，也不全是坏事嘛，至少…能让小姐您多显露出几分鲜活的人气儿~”
容容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依旧没有睁开眼，只是故作淡然地轻轻“哼”了一声，语气里却听不出丝毫真正的恼怒，反而有点被说中心事的微妙感：
“贫嘴。我只是欣慰于他此行虽几经波折、颇具凶险，总算能有惊无险，并且办事得力，颇有成效，未负我涂山所托罢了。沧盐州局势稳定，于我涂山边境安宁亦是好事。”
平儿抿嘴偷笑，善于察言观色的她自然不会点破自家小姐这难得的口是心非，只是顺着话头说：
“是是是，小姐深谋远虑，心系涂山，一切自然都是为了涂山的大业考量。不过话说回来，小郎君此番也确实是厉害得紧呢。听裘大人信中所说，小郎君在千寻城内又是巧妙组织散修共抗混乱，又是亲身前往安抚受惊民众，还当着诸多势力的面，毫不留情地斥责了张李两家那些心怀鬼胎的子弟，言辞犀利，句句切中要害………”
“好了，”容容轻声打断了她，语调平稳，似乎不想就这个令她心生愉悦的话题继续深入谈论，但那悄然漫上白皙耳垂的淡淡绯红，却诚实地出卖了她心底细微的波澜。
她缓缓睁开眼眸，眸中的疲惫之色依旧存在，却已然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清明与深邃，仿佛重新积蓄起力量，“说点正事。涂山内外，乃至圈内各界，可还有其他要紧事务？姐姐那边，一切可还安好？”
提到正事，平儿也立刻收敛了脸上的嬉笑之色，神情变得认真而稳重起来：“回小姐，涂山内外暂且并无更大的风波出现。内阁运作如常，各项产业也平稳。大当家处一切安好，只是…关于北部边境的‘月影幽谷’那边，我们的探子不久前传回了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
“……还是月影幽谷。”容容的眉头再次轻轻蹙起，再次叹了口气，“详细说与我听。”
“是。”
平儿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探报称，因百年一度的‘月昙花’盛放共鸣之期日益临近，幽谷深处及周边地区的天地能量波动变得愈发异常且活跃，这种迹象难以掩盖，已经引来了诸多势力的暗中窥探。不仅有一些不入流、行事肆无忌惮的小妖族团伙蠢蠢欲动，试图寻找机会潜入幽谷外围，妄图窃取即将成熟的月昙花或是收集珍贵的花露，更麻烦的是，探子回报，似乎还有道盟麾下某些世家大族，暗中派出了精锐探子，伪装成寻常散修或是往来行商，混入了幽谷附近的几个边境村镇。目前局势…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复杂程度远超往次月昙花开之时。”
容容沉默了片刻，纤细白皙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身下的软垫，发出几不可闻的细微声响：
“月昙花乃天地奇珍，百年一盛放，其凝聚月光精华所产的花露，更是蕴含至精至纯的太阴月华之精粹，无论是对妖族修行突破瓶颈、淬炼血脉，还是对于人族修炼某些至阴至寒的秘法典籍，都具有无可估量的巨大裨益……何况，如今道盟那些人还把它……哼。”
容容说着，摇了摇头。
“它会引来四方觊觎，实属正常。只是…依照往年记载，虽也有风波，却从未像今年这般，今年…似乎格外不太平。姐姐她可知晓详情？有何安排？”
“大当家早在多日前便已察觉到幽谷能量异常，并收到了边境的初步线报。她和翠玉灵大人已经先后动身，前往月影幽谷坐镇了。”
平儿连忙回话，“大当家主要是担忧会有不开眼的强大势力或是狂妄之徒趁此机会兴风作浪，所以决定亲自前去戒备，以威慑宵小。翠玉灵大人则是应红红大人之邀，前去协助，以防万一出现大规模冲突伤亡，可及时进行救治。”
容容闻言，轻轻点了点头。有姐姐亲自前往坐镇，她自然是放心的。以姐姐那冠绝天下的强大实力，足以震慑绝绝大多数心怀不轨的宵小之辈，足以掌控局面。
但不知为何，听闻有道盟世家的人秘密潜入，她心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安感，并未随着姐姐的前往而完全散去。道盟那些世家…个个老谋深算，他们所图谋的，恐怕绝不仅仅是些许月昙花露那么简单。背后是否牵扯到更深层的阴谋？是否想借此试探涂山底线？或是想在山谷中寻找他物？
“月影幽谷关系重大，其独特的地脉灵气不仅滋养月昙奇花，更与涂山灵脉有着一丝微弱的古老联系，可谓唇齿相依，不容有失。”
容容沉吟片刻，脑中飞速权衡，随即开口，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平儿。”
“奴婢在。”平儿立刻恭声应道。
“向靠近月影幽谷的‘苍猫一族’传讯，让他们提高警惕吧。”容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告知他们当前幽谷面临的复杂情况，尤其是道盟探子可能隐匿极深的情况。恳请他们一族加派精锐人手，扩大巡逻范围，动用天赋能力，密切关注幽谷外围一切可疑的能量波动与人员动向，重点是那些擅长伪装、气息内敛、不易被寻常探查手段发现的潜入者。一旦有所发现，不要轻举妄动打草惊蛇，立刻通过我们约定的那道单向加密秘法，直接向姐姐或者我本人汇报。”
“是，小姐！平儿明白了，回去后立刻亲自去办，确保讯息准确送达。”平儿神色郑重地应下，将每一个字都牢记心中。
重要的事情吩咐完毕，容容再次缓缓向后，靠回到柔软舒适的软枕之上，重新闭上了眼睛。
然而，那微微颤动的眼睫却显示出她并未真正休息，脑海之中正在飞速运转，权衡着各方利弊，推演着各种可能。方才因听闻令狐蕃离即将归来的消息而生出的那一丝细微的轻松与暖意，很快便被月影幽谷潜在的纷扰与可能隐藏其下的重重阴谋所覆盖、所冲淡。
涂山之外，风云从来不曾真正停歇，始终在暗处涌动。沧盐州之事方才初步了结，新的、或许更大的波澜，似乎又已在远方悄然酝酿成形。
马车依旧平稳地行驶在涂山境内宁静而优美的山道之上，两旁是郁郁葱葱的古木和点缀其间的奇异花卉。
车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之中，只剩下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细微烟痕，以及容容脑中那飞速运转、无人知晓的繁复思绪，还有那一丝弥漫在空气中、不易察觉的凝重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