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青岩的身影伫立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一棵历经风霜的古松。他清癯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沉郁的阴霾，那双阅尽生死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悯和一丝沉重的无奈。
说完之后，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容容和令狐蕃离，最终落在内室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那扇薄薄的门板，看到里面那个命运多舛的孩子。
“三当家，令狐公子，”胡青岩的声音沙哑而低沉，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负，“关于那孩子……老朽已仔细诊视过。”
外堂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令狐蕃离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容容的眸光也微微一凝。
“既然如此……还请胡老坐下说吧。”
令狐蕃离闻言，定了定神，起身请胡青岩坐下后，才认真的看着他，期待着他的回答。
“情况……很不乐观。”
坐下之后，胡青岩拄着手中的拐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却也掩不住那深沉的叹息。
“此子先天禀赋便极为薄弱，五脏之气皆虚，根基不稳。此乃胎里带来的不足，犹如沙上筑塔，根基不牢。”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更残酷的言辞：“更雪上加霜的是，后天遭遇……实为酷烈。长期饥饿匮乏，致使气血极度亏虚，脏腑失养，形销骨立。皮肉筋骨之上，新旧伤痕累累，显见是常年遭受虐待毒打所致。寒气、湿毒早已侵入腠理，盘踞筋骨。加之……喉间被药物所驱使变更原音，虽未彻底断绝生机，却已严重损及肺肾之本源。”
胡青岩的目光转向令狐蕃离，带着一种近乎不忍的坦诚：“令狐公子，此等沉疴痼疾，非朝夕可愈。若想保全性命，延长寿数……最要紧的，便是‘静养’二字。远离一切劳心劳力、风寒侵袭，辅以最温和滋补之药石，徐徐图之，或可……稍稍延缓生机流逝之速。”
他话语中的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令狐蕃离。他不是傻瓜，胡青岩口中的未尽之意，令狐蕃离几乎是一瞬间就察觉出来了。
稍稍延缓生机流逝之速 ——
这近乎是委婉地宣判了叶听池难以拥有常人的寿命。这个刚刚被他从地狱边缘拉回来的孩子，身体竟早已被摧残得如同风中残烛。
令狐蕃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下意识地扶住了窗棂，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胡老……”
令狐蕃离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难道……真的别无他法了吗？无论需要什么珍奇药材，或是何等代价，我……”
胡青岩看着令狐蕃离眼中那份深切的希冀，沉默了片刻，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缓缓开口：“若说……有一线渺茫之机，或许……在于‘水蛭一族’的‘枯木逢春’换血秘法。”
“换血秘法？”令狐蕃离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光亮。
“不错。”
胡青岩点点头，语气却更加沉重，“此法门乃翠玉灵大人一脉的不传之秘，神妙非常。可引强者精纯气血本源，如同甘霖灌溉枯木，强行补足先天亏虚，冲刷后天沉疴，重塑根基。若施术者修为精深，辅以珍药，或有脱胎换骨之望。只是……”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巨大的遗憾：
“此法门苛刻至极。其一，需施术者修为通天，至少是翠玉灵大人那等境界，且须损耗自身本源精血，非至亲或至交，鲜少有人愿意付出此等代价。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需蕴含强大生命本源的精血作为‘引子’和‘薪柴’！其珍贵与难得，无异于大海捞针。这孩子体质特殊，又是人族，想在妖族或人族中找到如此契合又自愿献出精血之人……难！难！难！”
胡青岩连说了三个“难”字，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令狐蕃离心上。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残酷的现实浇灭。
且不说需要损伤翠玉灵的本源这件事令狐蕃离根本没法开口，就说符合要求的精血……根本无从寻觅。这所谓的“一线之机”，几乎等同于绝望。
巨大的失落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令狐蕃离。他靠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只觉得那黑暗无边无际，吞噬着所有的希望。
就在这时，内室的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单薄得如同纸片般的身影，扶着斑驳的墙壁，艰难地、一步一步地挪了出来。
他显然听到了外面所有的对话。那张刚刚洗净、美得令人屏息的脸庞，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紧抿，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
然而，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与虚弱身体截然相反的、异常明亮而决绝的光芒。
他努力挺直了单薄的脊背，尽管身体还在微微颤抖，目光却异常坚定地直视着胡青岩、容容，最后落在了令狐蕃离身上。
“不……不用了……”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却异常清晰地、一字一顿地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叶听池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胡爷爷……您的好意……听池……心领了……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小小的身体痛苦地蜷缩了一下，却倔强地没有倒下，用手背擦去咳出的血丝，眼神更加执拗。
“换血……会害人……听池……宁死……也不做！”
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令狐蕃离：
“恩公……救我……已是再造……听池……残躯贱命……不值得……再害他人！”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更加破碎，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若……若天命如此……听池……愿……用这……不多的时日……侍奉恩公左右……鞍前马后……结草衔环……以报……救命之恩！求……恩公……成全！”
话音落下，小小的医馆外堂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叶听池压抑的喘息声和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在回响。
令狐蕃离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倔强得令人心痛的孩子。
这哪里是什么“残躯贱命”？这分明是一颗纯净无暇、比金子更珍贵的灵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直静静旁观的容容，忽然开口了。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抚平波澜的温和力量，清晰地打破了沉寂。
“胡老的诊断，是医者之言，需谨记静养。”容容的目光落在叶听池身上，眼神神带着一种洞悉与包容，“至于换血之说，强求不得，暂且不提。”
她顿了顿，语气自然地转向令狐蕃离和叶听池，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安排：
“听池这孩子，心性纯良，知恩图报。他既不愿以伤人之法苟活，又执意报答于你，这份心意，实属难得。强行拒绝，反伤其志。”
容容的目光转向令狐蕃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蕃离，你身边事务日渐繁重，也确实需要一个细心妥帖之人照料整理理文书。听池虽体弱，但识字明理，心性坚韧。不如……就让他暂时跟在你身边，做个侍从书童。一来，便于照拂身体，静养服药；二来，也全了他一片报恩之心。待他身体稍好，识文断字、处理些简单文书。以后生活也非难事。你看如何？”
令狐蕃离听见容容的提议，顿时眉头舒展开来。
这个提议，既尊重了叶听池“不愿害人”、“愿报恩”的强烈意愿，避免了他因拒绝治疗而产生的消极和愧疚；又为照顾他、让他安心静养提供了最自然、最体面的方式。
更重要的是，给了这个濒临绝望的孩子一个活下去的、有尊严的目标和归属感。
这样，如果这真的是他最后的时光，也好歹，能让他活的更开心更有价值一些吧……
叶听池猛地抬起头，那双死寂绝望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璀璨的光芒。他紧紧盯着容容，又急切地望向令狐蕃离，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眼中迅速蓄满了泪水，却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充满了巨大的希冀和恳求。
他一句话也没说，但是眼神里就说出就一切。
令狐蕃离看着叶听池眼中那重燃的生命之火，再看向容容。她的眼神平静依旧，但他却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对他内心挣扎的体谅和对眼前这个倔强孩子的温柔。
这份不动声色却精准入微的体贴与安排，像一股暖流，瞬间熨平了令狐蕃离心中所有的褶皱。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对着叶听池，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沉稳而有力：“好。容容安排得极是。既然如此，听池，从今日起，你便跟在我身边。静养身体是你的第一要务，其余诸事，慢慢来，不急。”
“恩公……！”
叶听池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小小的身体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带着无尽感激和释然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医馆里低低回荡。这不再是绝望的悲鸣，而是劫后余生、终于找到归宿的宣泄。
令狐蕃离心中一痛，立刻上前一步，弯腰想要将他扶起：“快起来！不必如此！”
叶听池却固执地不肯起身，只是抬起泪流满面的脸，用那双盈满泪水却亮得惊人的眼睛望着令狐蕃离，喉咙里发出破碎却坚定的誓言：
“听池……此生……愿为恩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胡青岩看着这一幕，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眼中既有悲悯，也有一丝欣慰。他默默转身，去为叶听池准备接下来调养所需的药方。
容容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令狐蕃离小心地将那倔强跪地的孩子扶起。
昏黄的灯光下，少年清俊的侧脸线条异常柔和，那份专注和怜惜，与他平日里的杀伐决断截然不同。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那轮被薄云半遮的冷月，以及月光下苦情巨树巍峨朦胧的轮廓。
一丝极其隐晦的、深藏心底的痛楚记忆，如同沉在水底的暗礁，被眼前这一幕悄然触动。曾几何时，她与姐姐，也曾离那冰冷的囚笼和绝望的命运，只有一步之遥……那份刻骨铭心的恐惧与无助，即使过了多年，也未曾真正消散。
然而，当她的目光重新落回令狐蕃离和紧紧抓着他衣袖、仿佛抓住整个世界的叶听池身上时，那份深藏的痛楚仿佛被一种更温暖、更坚韧的力量悄然抚慰。
容容的唇角，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眸光反射着跳跃的灯火，掩去了她眸中更深邃的思绪。她轻轻拢了拢衣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布料，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蕃离，这份仁慈，真希望有朝一日你能……
她轻声呢喃着。
夜，还很长。涂山的未来，也如同这深邃的夜空，充满了未知。
但此刻，在这小小的医馆里，一个生命的轨迹被强行扭转，一份沉重的恩情被郑重托付，而两颗在命运漩涡中相遇的心灵，似乎也因这共同的悲悯与守护，悄然拉近了距离。
容容收回目光，看向令狐蕃离的侧影，那份因他而起的、超越算计的欣赏与隐隐的好感，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似乎比她自己预想的，还要更深、更广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