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距离苏辰苏醒,又过去了三年。
这三年里,他的恢复依旧缓慢,但确实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他能够自己坐起来,虽然还需要借力;能够用颤抖的手,握住特制的木勺,勉强自己进食,尽管会洒掉大半;能够发出一些简单的、模糊的音节,比如“水”、“饿”,虽然依旧很少主动开口。
他的眼神不再是一片死寂的茫然,多了些属于“人”的情绪——对食物的渴望,对不适的皱眉,对熟悉环境的些微安心,甚至偶尔,在岳震讲述某些激烈战斗或搞笑往事时,他眼中会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兴趣”的光芒。
然而,他依旧没有恢复任何记忆,对自身过去一无所知。那层无形的、排斥探查的自我保护领域也依旧存在,让他无法接受任何形式的灵力治疗或引导。
“心焰园”的环境虽然安全,但终究是地下秘殿,与世隔绝。阳炎尊者和岳震等人经过多次商议,认为长期处于这种单一、封闭的环境,或许不利于他意识的全面复苏和情感的重新构建。他需要接触更广阔、更真实的“人间”。
一个大胆的计划被提上日程:将苏辰秘密转移出曙光城,安置到一个绝对安全、宁静,且与修行界几乎隔绝的凡人村落,让他像一个真正的普通人一样生活。
地点,选在了东荒神洲边缘,一个名为“溪石村”的小村落。这里背靠苍翠群山,面朝一条清澈的溪流,村民大多以耕作和狩猎为生,民风淳朴,几乎与外界修行者没有往来。更重要的是,这里距离青云城不算太远,或许熟悉的环境能对他产生一些潜在的触动。
计划周密而谨慎。岳震以闭关为由,暂时卸下了联军总帅的职务,只对阳炎尊者等寥寥几人告知了去向。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他带着依旧懵懂、对外界变化毫无所觉的苏辰,乘坐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由黑曜城提供的符文马车,悄然离开了曙光城,一路向东,驶向了那个名为溪石村的小村落。
村落的里正(村长)早已被天衍宗的外门弟子以“远方亲戚投奔、需静养”为由打点好,在村子最僻静的山脚下,为他们准备了一座带着小院的木屋。
当岳震扶着苏辰走下马车,踏上溪石村湿润的泥土时,苏辰明显怔了一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是混合着青草、泥土和远处炊烟的、鲜活而陌生的气息,与“心焰园”里永恒不变的温暖花香截然不同。他茫然地环顾四周——低矮的篱笆,简陋的木屋,远处起伏的山峦,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鸟雀……
他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清晰的、名为“好奇”的情绪。
岳震心中微动,轻声解释道:“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
苏辰没有回应,只是目光依旧贪婪地(如果那能称之为贪婪的话)看着这片对他而言全新的天地。
隐居的生活,就此开始。
岳震彻底褪下了联军统帅的光环,化名为“岳铁山”,一个带着残疾儿子(苏辰)前来投亲的落魄猎人。他学着劈柴、挑水、生火做饭,在村民的指导下,开垦了屋后的一小片荒地,种上些容易存活的蔬菜。他手脚笨拙,时常闹出笑话,但那份沉稳的气度和偶尔流露出的、不经意间就能精准投出石块击落飞鸟的身手,还是让淳朴的村民们觉得这对父子有些不寻常,但出于善意,也无人深究。
苏辰则被岳震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起初,他大部分时间还是待在屋里,或者坐在院子的藤椅上,看着岳震忙碌,看着日出日落,云卷云舒。村里的孩童们对这个总是安静坐着、长得很好看的“哑巴哥哥”充满了好奇,有时会趴在篱笆外偷看,被岳震发现后,便会憨笑着跑开。
岳震没有阻止,反而有时会拿出一些从曙光城带来的、不含灵气的普通麦芽糖分给那些孩子。渐渐地,孩子们不再怕他,偶尔会大着胆子跑进院子,围着苏辰叽叽喳喳。苏辰依旧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眼神不再茫然,而是带着一种安静的观察。
有一天,一个叫石头的小男孩,将自己编的一只歪歪扭扭的草蚱蜢放在了苏辰的膝盖上。苏辰低下头,看了那草蚱蜢很久,然后伸出依旧有些颤抖的手,极其小心地,将它拿了起来。
那一刻,他眼中似乎有微光闪过。
岳震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眼眶微微发热。
他开始尝试带着苏辰在村子里慢慢走动。沿着溪流散步,看妇人们浣衣,看老人们在村口的大树下下棋,看猎户们扛着猎物归来。苏辰走得很慢,需要岳震搀扶,但他走得很认真,目光流连于每一处平凡的景象。
他看到了生命的鲜活,看到了劳作的艰辛,也看到了平凡中的安宁。
有一次,他们遇到村里一户人家办喜事,吹吹打打,很是热闹。苏辰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那穿着红嫁衣的新娘和满面红光的新郎,听着那喧闹的锣鼓和鞭炮声,他微微歪着头,眼中充满了不解,但嘴角,却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是一个几乎算不上笑容的表情。
却让岳震激动得一夜未眠。
春去秋来,他们在溪石村住了大半年。
苏辰的身体在自然的环境和简单的劳作(岳震会让他尝试拔拔草,或者递些轻便的东西)辅助下,比以前强健了一些,虽然依旧远逊常人,但至少能独立行走一小段路了。他的语言能力也有所恢复,能说出一些简单的短句,比如“岳叔,吃饭”、“外面,冷”。他与村里的孩子们也熟悉起来,虽然依旧沉默,但孩子们已经会主动拉着他去看他们新发现的鸟窝或者小溪里的游鱼。
他依旧想不起过去,但那层笼罩在他意识周围的浓雾,似乎在平凡生活的浸润下,正在一点点变淡。
他就像一颗被重新埋入土壤的种子,在溪石村这片宁静的土地上,缓慢而坚定地,汲取着养分,等待着真正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岳震知道,这或许是一条比修炼、比征战更加漫长的路。
但他愿意等。
陪着这个他视若己出的孩子,在这东荒的小村里,看遍人间烟火,静待记忆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