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深关上门。
门轴轻响一声。
他没点灯。
背靠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
膝盖一软,脚跟抵住青砖。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条。
湿的。
字迹糊了一块。
他用拇指抹开右下角墨团,露出半个“癸”字。
又摸出量天尺。
翻过来。
背面刻着三个字:癸字库。
他把纸条按在刻痕上比对。
一样深。
一样斜。
不是巧合。
他吹了口气,吹掉尺面上一点浮灰。
油灯还没点。
他不想点。
怕光太亮,照得自己心慌。
他盘腿坐好,把纸条摊在膝头。
右手食指顺着晕开的墨迹往下划。
划到第三行,停住。
那里有个“令”字。
半边被水泡烂,剩下“亻”和一横。
他盯着看。
沈令仪。
名字里就有这个字。
他想起她翻《武经总要》时,手指停的位置。
书脊下方三指处。
和他上次翻的位置,分毫不差。
他低头,看自己右手。
食指内侧有道浅疤。
是她给小满扎针时,他伸手扶药碗,被银针尖蹭了一下。
当时她没抬头,只说:“手别抖。”
现在想,她早知道他会来。
可能还知道他会翻哪一页。
他闭眼。
初遇那天,她蹲在路边,把干粮掰成两半。
一半递给他。
一半自己吃。
她指甲缝里有泥,但手腕干净。
逃荒路上,她数米粒分粮。
六十七人,每人三勺半。
多一勺少一勺,她都记得。
雨夜宿庙,他烧得糊涂,她用凉水浸布巾敷他额头。
换三次。
每次都是左三圈右三圈拧干。
他睁眼看过一次。
她动作很稳。
不像妇人。
像练过。
他睁开眼。
伸手摸向腰间。
玉佩不在。
他没找。
他知道在哪。
在沈令仪手里。
她刚才进屋检查床板时,袖口擦过他藏身的帷帐。
他闻到一点沉香。
不是赵福生酒楼熏的那种。
是冷的。
带苦味。
他听过这味道。
在文渊阁后巷,一个老书吏抽旱烟时,烟杆里飘出来的就是这个味。
那人说,这是前朝密档房专用的防蛀香。
他没告诉沈令仪。
他把纸条翻面。
背面空白。
他用指甲在背面划了一道。
又一道。
一共七道。
对应天机阁七大库。
癸字库排第七。
专管边军武备、叛将名册、密探调令。
他记起《天机录·卷三》里写:癸库密信,必用双层油纸封存,外裹靛青棉布,角上绣并蒂莲。
他猛地抬头。
沈令仪的月白半臂。
衣襟内衬,绣着一朵并蒂莲。
他见过。
她弯腰捡柴时,领口松了半寸。
他当时没多看。
现在想,她不是没防他。
是防得太熟了。
熟得像早就排练过。
他把量天尺横在膝上。
用指尖敲。
一下。
两下。
三下。
和她叩竹篮的节奏一样。
他停手。
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他起身。
走到桌边。
摸出火折子。
没吹。
就捏在手里。
他拉开抽屉。
取出一本旧账本。
翻开第一页。
上面是他抄的《考工记》片段。
字是正楷。
他翻到中间一页。
那里夹着一张药方。
是沈令仪写的。
治小满咳嗽的。
他对照纸条上那个“令”字。
笔锋走势一样。
顿笔位置一样。
连墨色浓淡都一样。
他合上账本。
放回抽屉。
他走到窗边。
推开一条缝。
院中青砖上,刘婆婆的泥印还在。
他盯着看。
泥印边缘发干。
不是今早踩的。
是昨夜雨停后踩的。
他记得昨夜巡夜,她守灶房。
灶房门没开过。
他抬手,摸自己右耳后。
那里有一道旧疤。
是小时候摔的。
沈令仪第一次给他煎药,手碰到他耳朵。
她手指顿了一下。
没问。
也没碰第二下。
他放下手。
转身。
从墙上取下斗篷。
靛青色。
袖口补过。
他抖开。
抖到第三下,斗篷里掉出一枚木片。
和柴房里捡到的一样。
他捡起来。
对着窗外微光看。
木纹走向,和量天尺背面刻痕方向一致。
他把木片塞回斗篷内袋。
走回桌边。
坐下。
他拿出一张新纸。
提笔。
写:
一、懂医术,通兵法,识机关。
二、用透骨钉,会暗号,藏密信。
三、名字带“令”,癸库用“令”字代号。
四、并蒂莲标记,癸库专用。
五、玉佩失踪,她最有机会。
六、驴铃少两枚,她能分辨。
七、我翻书位置,她记得清。
他写完。
数一遍。
七条。
他把纸揉成团。
没扔。
放在灯台边。
油灯还是灭的。
他盯着那团纸。
忽然伸手,把它展开。
抚平。
在“七”字后面,加了一句:
她救过我三次。
一次给粮。
一次盖衣。
一次喂药。
他停笔。
墨汁滴下来。
落在“三次”两个字上。
他没擦。
他放下笔。
拿起量天尺。
翻过来。
看“癸字库”。
他拇指蹭过第一道刻痕。
蹭到第二道。
蹭到第三道。
他忽然停住。
把尺子翻过去。
看正面。
尺身中间,有一道极细的划痕。
不是刻的。
是刮的。
他凑近。
用指甲抠了一下。
刮痕下面,露出一点金粉。
他愣住。
金粉下面,隐约是个“仪”字。
他屏住呼吸。
再抠。
金粉簌簌掉。
“仪”字越来越清楚。
他手抖了一下。
量天尺差点掉桌上。
他攥紧。
指节发白。
他盯着那个“仪”字。
看了很久。
窗外,月光移了半寸。
照在他手背上。
他没动。
他把量天尺翻回来。
看背面。
癸字库。
他低声说:“你到底是谁。”
没人回答。
他抬头。
看向屋顶横梁。
梁上积着灰。
灰里嵌着一根断发。
黑的。
他认得。
是沈令仪的。
她昨天梳头时,掉的。
他没扫。
他伸手,从怀里掏出另一样东西。
一块糖纸。
小满给的。
糖纸黏手。
他把它摊在掌心。
糖纸一角,印着半个并蒂莲。
他盯着看。
看了很久。
他忽然把糖纸对折。
再对折。
折成指甲盖大小。
放进量天尺中空的竹节里。
咔哒。
严丝合缝。
他合上尺子。
握在手里。
站起身。
走到床边。
躺下。
没盖被。
他睁着眼。
看着屋顶。
梁上那根断发,在月光里轻轻晃。
他没眨眼。
过了很久。
他抬起右手。
摸向枕下。
那里有一本薄册。
他抽出来。
翻开。
第一页写着:天机阁癸库密探名录。
他没看名录。
翻到末页。
末页空白。
他提起笔。
蘸墨。
在空白处,写下一个名字。
只写姓。
齐。
他停笔。
墨未干。
他盯着那个“齐”字。
看了很久。
窗外,天边泛白。
他没动。
手还按在册子上。
册子底下,压着那张写满七条的纸。
纸角翘起。
翘起的那一角,露出“三次”两个字。
墨迹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