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源县城没有举行欢迎仪式。
当李云龙抱着魏大勇的尸体,一步步走回县政府大院时,那些原本准备欢呼的人群,都自觉地安静下来,默默地让开了一条路。
胜利的喜悦,被那具盖着军衣的年轻身体,抽走了所有的温度。
战士们跟在后面,垂着头,拖着枪,疲惫的脸上,是混杂着硝烟和悲伤的麻木。缴获的日军坦克,被小心地开进城,这些钢铁巨兽此刻也仿佛收敛了所有的气焰,引擎的轰鸣声都显得低沉。
李云龙没有把魏大勇交给任何人。他抱着他,穿过院子,一直走到后院那棵最大的槐树下。张大彪和几个一营的老兵,已经在那儿挖好了一个坑。
他轻轻地,把魏大勇放了进去,又亲手给他整理了一下军衣的领子,动作轻得像是在安放一件瓷器。
没有哀乐,没有悼词。
李云-龙只是拿起一把铁锹,一铲一铲地,把土填回去。
赵刚、孔捷、沈泉都站在一边,没人说话。整个大院,只有铁锹铲土的沙沙声。当最后一铲土盖上,李云龙把铁锹插在坟前,从兜里掏出半包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放在了新堆起的土包上。然后又给自己点了一根,深深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看不真切。
“都杵在这儿干嘛?等我请你们吃饭?”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听不出情绪。
众人一个激灵,各自散去。
李云龙又在坟前站了许久,直到手里的烟烧到了尽头,烫了一下他的手指。他才转身,大步走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赵刚和沈泉已经把战果统计和伤亡报告放在了桌上。
“缴获九七改战车八辆,其中三辆可修复。另有四辆彻底损毁。弹药、备件若干。”沈泉的语速很快,像是在汇报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我方,九七式战损五辆,豆丁坦克战损九辆。阵亡六十七人,重伤一百二十一人……”
李云龙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把缴获的坦克,都拖到训练场去。让佐藤过来。”
孔捷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劲儿:“老李,咱们这次可是捅了天了!一个鬼子王牌战车中队,让咱们包了饺子!筱冢义男那老鬼子,现在估计正拿脑袋撞墙呢!”
他本想再说几句俏皮话,可一看到李云龙的脸,剩下的话就全堵在了嗓子眼。
李云龙的脸上没有笑,一点都没有。那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比发火更让人心里发毛。
“老孔,”李云龙看着他,“你带人,把咱们牺牲的弟兄,名字都刻在石碑上。再多留点地方,以后还得刻。”
孔捷张了张嘴,最后点了点头,闷声出去了。
很快,佐藤被两个战士“请”了过来。这位日本技师的脸色比纸还白,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腿肚子都在打哆嗦。他看见李云龙,就像老鼠见了猫,差点直接跪下。
“佐藤先生,”李云龙指了指外面的训练场,“那些,是你们‘猛虎’中队的战车。现在,是我的了。给你三天时间,把能修的,都给老子修好。需要什么零件,就从那些修不好的上面拆。干好了,你还是总教官。干不好,”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一枚弹壳,在手里掂了掂,“和尚的坟前,还缺个伴儿。”
佐藤吓得魂飞魄散,点头如捣蒜,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大概意思是保证完成任务。
他被带到训练场,当他看到那几辆虽然伤痕累累,但主体完好的九七改战车时,眼神瞬间就变了。他扑到一辆坦克前,用手抚摸着炮塔上那只被炸歪的老虎头像,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
“艺术品……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品……”他喃喃自语。
一个独立团的战士,拿着撬棍,想去撬开一辆战损坦克的履带板,被佐藤看见了。
“八嘎!住手!”佐藤发出一声尖叫,冲过去一把夺下撬棍,指着那个战士的鼻子破口大骂,“蠢猪!野蛮人!这是帝国的精华!要用专业的工具!工具!”
那战士被骂得一愣一愣的,挠了挠头:“这鬼子,说啥呢?”
从那天起,河源县的铁匠铺,重新开张。但炉火的颜色,变了。不再是狂热的橘红色,而是一种冷得发白的蓝色。
李云龙把所有的指挥权,都交给了沈泉。他自己,则整天泡在训练场上。不骂人,也不打人。就那么抱着胳膊,看着战士们在沈泉的指挥下,一遍遍地演练协同战术;看着佐藤带着几个“徒弟”,小心翼翼地修复那些缴获的坦克。
他的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有压力。每个战士都把牙咬得咯咯响,训练起来像是在跟自己拼命。
太原,第一军司令部。
气氛已经不能用压抑来形容,而是凝固。
…
樱羽宫道康走了进来,他甚至没去看筱冢义男那张扭曲的脸,径直走到地图前。
“将军,您还在为一颗棋子的失利而愤怒吗?”
“棋子?一个精锐战车中队!是棋子?”筱冢义男的声音嘶哑。
“当然。”道康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奇异的微笑,“一颗用来喂养猛兽的,最后的棋子。现在,这头野兽已经吃饱了,也亮出了他所有的牙齿。他以为自己是猎人,却不知道,他早已是笼中的困兽。”
他拿起一支红色的铅笔,在地图上,以河源县为中心,画了一个巨大而又缜密的包围圈。这个圈,牵动了三个师团,一个旅团,以及整个航空兵团主力。
“李云龙最强的,就是他手里的那几十辆坦克。他最弱的,也是这几十辆坦克。他舍不得它们,所以他不会跑。他会像一头护崽的母狼,守在自己的巢穴里,等着我们去碾碎他。”道康的语气很轻,却带着让筱冢义男都感到心悸的寒意。
“启动‘风林火山’计划。这一次,不要试探,不要佯攻。我要您调集所有能调动的力量,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同时合围。我要让河源县,变成一座真正的钢铁熔炉。把李云龙和他的独立团,连同那些废铜烂铁,一起融化在里面。”
筱冢义男看着地图上那个红色的死亡之圈,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加彻底的残忍所取代。
“哟西……就让这头支那猛虎,见识一下帝国真正的怒火吧!”
夜。
李云龙的办公室里,灯还亮着。
他正对着一张缴获的日军战车内部结构图发呆。图画得很精细,旁边还有佐藤用中文做的标注。
那个熟悉的情报干事,像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这一次,他的脸色苍白,眼神里有一种任务完成后的空洞和疲惫。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枚蜡丸放在桌上,然后对着李云-龙,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李云龙捏开蜡丸,展开棉纸。
纸上的信息,前所未有的详细。日军三个师团的番号、主攻方向、集结时间、后勤路线……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作战计划,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
在所有情报的末尾,还有最后一行字,字迹潦草,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写下的。
“吾计成,亦吾命终。望君珍重。”
李云龙看着那行字,沉默了很久。
他拿起那张棉纸,凑到油灯前。
火苗,舔舐着纸张,将那些冰冷的文字,连同那个神秘的“亲爹”,一同化为了灰烬。
“他娘的……”李云龙低声骂了一句,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把老子养肥了,就想杀?”
他抬起头,眼睛里,那两团压抑了几天的蓝色火焰,终于重新燃烧起来,变成了足以吞噬一切的,疯狂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