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进入了梅雨时节，瀛洲的雨竟连绵了半月有余。
如丝如缕的雨线织成了密不透风的网，将整座王城笼罩在一片湿冷的雾气里，铅灰色的云层低低悬着，压得宫墙飞檐都似要喘不过气来。
这雨，恰似雨田心头翻涌的欲望，早漫过君臣之礼的界碑，在暗夜里疯长成吞噬一切的藤蔓。
他立于军帐窗前，望着远处王宫深处那方空置的王座——鎏金的椅角在雨雾中泛着冷光，像一道勾魂的符咒，让他胸腔里的野心突突直跳。
徐福携众开辟瀛洲，在瀛洲声望极高，却总念着汉朝故土；其子徐元杰更是温润仁厚，每逢灾年便开仓放粮，百姓提及无不称赞。
这对父子，一个握有瀛洲奠基之功，声望如泰山压顶；一个深得万民拥戴，民心如磐石稳固。
于雨田而言，他们就像横亘在王座前的两座不可逾越的大山，成了他篡权夺位路上，最棘手、也最必须铲除的拦路虎。
欲望一旦生了根，便只顾着攀援，哪还顾得上手段是否磊落。
雨田转身踱回帐中，指尖死死扣着沙盘边缘，连指腹都嵌进了细沙里。
他压着极低的声音，字字句句都似淬了冰的刀刃，在帐内缓缓铺开：“两个月后的八月初一那天，徐福要带徐元杰去城郊祭坛祭天，那是他一年里唯一会卸下佩剑、放松戒备的日子！”
话音落时，他猛地抬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沙盘上代表皇宫的朱红标记处重重一点，留下深陷的指痕：“届时，我就以‘京畿近来异动频发，恐有叛军残敌作乱’为由，请命调三千精锐心腹入都城‘护驾’。
这些人，都是跟着我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刀山火海都敢闯，唯我马首是瞻！”
帐内烛火噼啪作响，映得他眼底寒光乍现。
他俯身贴近沙盘，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祭祀当天，先让五个死士混进观礼的百姓里。
等仪式进行到“献上祭品”的环节，那是最庄重、所有人都要低头行礼的时刻，让他们突然发难！
不用真伤到人，只要掀翻供桌、砸了礼器，再喊几声‘叛军残敌杀来了’，把混乱闹起来就行！”
“混乱一起，藏在祭坛东侧松树林里的弓箭手就动手。
我已找到了三个箭术百步穿杨的死士，箭簇都淬了毒液，此毒能见血封喉，徐福绝无活命的机会！”
他猛地直起身，腰间佩剑的剑穗因动作扫过沙盘，带起一片细沙：“徐福一死，我就以‘平叛护主’的名义，让城外的三千精锐把宫城围得水泄不通！”
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阴恻的笑：“徐元杰要是识相，乖乖把兵符和传国玉玺交出来，我还能给他留个全尸，葬在徐福墓旁；
他要是敢犟，就把他和徐福那些忠心耿耿的老臣，还有徐元杰府上的家眷，一起拉到午门斩了——斩草，必须除根！”
帐内静得只剩烛火燃烧的声响，几个心腹将领盯着沙盘上被圈出的宫城，喉结不停滚动，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片刻后，不知是谁先“咚”地单膝跪地，盔甲碰撞的脆响打破了沉寂，紧接着，所有人都齐齐跪倒，甲胄相击的声响连成一片，满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与决绝：“愿随将军，共取瀛洲！”
雨田低头看着脚下跪倒的众人，缓缓勾起嘴角。
烛火在他眼底跳跃，映出一片近乎疯狂的灼热——那是蛰伏多年的野心，终于要冲破枷锁的模样。
他伸手按住腰间佩剑的剑柄，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心口，仿佛此刻握住的，已经是瀛洲万里江山。
三日后，雨田借着巡查的由头，悄悄绕去城郊的破庙。
庙内烛火昏暗，五个蒙着脸的死士跪成一排，他将沉甸甸的金锭推过去，又把刻着“雨”字的令牌放在桌上，声音冷得像帐外的雨：“事成之后，金锭翻倍，再赏你们每人一座城池；若是败了——”
他顿了顿，指尖摩挲着令牌边缘：“你们的家人，可就没活路了。”
死士们齐齐叩首，声音嘶哑却坚定：“定不负将军所托！”
雨田望着他们伏在地上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更深。
庙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声响里，一张针对徐福父子的天罗地网，正悄然收紧。
两个月时光倏忽而过，城郊祭天台四周早已被青纱幔帐层层围拢。
晨雾尚未散尽，香烛燃起的袅袅青烟便裹着檀香升空，与薄雾缠成一片朦胧的纱，将方圆百丈的祭场笼得肃穆又压抑。
徐福身着玄色祭服，衣摆绣着繁复的日月星辰纹，在百官簇拥下缓步踏过青石阶。
他鬓角染霜，脊背却依旧挺直，每一步都踏得沉稳。
新王徐元杰紧随其后，明黄王袍衬得他面容愈发白皙，眉宇间尚带着几分初登高位的青涩，目光不时望向身旁的父亲，似在寻求底气。
而祭坛东侧的密林中，三抹与草木同色的身影已蛰伏了两个时辰。
他们身着深绿劲装，黑布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双淬了冷光的眼眸，死死锁着祭台上的两道身影。
按照雨田的指令，等到徐福登坛行跪拜礼——那是祭祀中最庄重、也是人最松懈的时刻，便是动手的时候。
“吉时到，祭天！”司仪苍老的声音划破晨雾，带着穿透人心的肃穆。
徐福转身面向高耸的祭天石碑，宽大的袖袍垂落，缓缓屈膝。
就在他膝盖即将触地的刹那，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吼：“旧敌杀进来了！”
话音未落，观礼的百姓顿时乱作一团，惊呼着四散躲避。
徐福身子一僵，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便是这转瞬的空隙，密林中骤然射出两支弩箭！
箭尖裹着冷冽的寒光，箭尾羽毛划破空气，带着尖锐的呼啸，直奔徐福后心而去！
“有刺客！”护卫统领厉声嘶吼，声音里满是惊怒。
他手中长刀瞬间出鞘，寒光一闪，拼尽全力向弩箭劈去！
“铛！”金铁交鸣的脆响震得人耳膜发疼，一支弩箭被刀刃劈飞，钉在远处的树干上，箭尾兀自颤抖。
可另一支箭却擦着刀身偏斜，虽未正中要害，却如毒蛇般狠狠钉进徐福的左肩！
“父皇！”徐元杰惊声呼喊，脸色瞬间惨白。
祭台之上乱作一团，百官尖叫着抱头躲避，护卫们抽刀出鞘，迅速围成一圈人墙，将徐福与徐元杰护在中央。
三名死士见一击未中，立刻按预案从密林中冲出，手中短刀泛着嗜血的光，直扑护卫圈。
他们的目标已悄然转变，既要补杀徐福，更要趁机斩了新王徐元杰！
“杀了新王，乱其阵脚！”为首的死士嘶吼着，纵身跃起，短刀直逼徐元杰面门。
徐元杰本就无甚胆识，骤见刀光袭来，吓得浑身发抖，竟僵在原地忘了躲闪。
千钧一发之际，徐福忍着肩头剧痛，猛地探出手将他狠狠推开！
徐元杰踉跄着跌出两步，而徐福却因动作牵扯伤口，肩头鲜血瞬间浸透祭服，他闷哼一声，重重倒在祭台的青石上。
护卫们趁机蜂拥而上，长刀与短刀碰撞的脆响不绝于耳。
三名死士虽身手狠辣，招招致命，却架不住护卫人多势众，不过几个回合，便已渐落下风。
为首的死士见败局已定，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他突然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嗤”的一声点燃，猛地掷向藏在衣襟里的火药包。
这是雨田交代的最后手段，若刺杀失败，便引爆火药制造混乱，销毁所有痕迹。
“轰隆！”
巨响炸开，烟尘瞬间弥漫了半座祭台。
碎石与断木飞溅，人群的尖叫声更甚。
待烟尘稍散，两名死士已倒在血泊中，被乱刀砍得面目全非；
另一名死士身受重伤，被护卫们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徐福被护卫小心翼翼地扶起，玄色祭服的肩头已被鲜血染成深紫，脸色苍白如纸。
他望着地上死士的尸体，又看向混乱中惊魂未定的徐元杰，原本温和的眼眸骤然闪过一丝深不见底的锐利，声音虽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查！立刻彻查此事，挖地三尺，也要找出幕后主使！”
话音刚落，他便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而此刻，远在百里之外的军营中，雨田正站在沙盘前，指尖摩挲着代表祭台的木牌。
当手下踉跄着禀报“徐福仅受轻伤，徐元杰安然无恙，三名死士两死一擒”时，他猛地将手中的木杖砸在沙盘上！
“砰！”
代表都城的玉印被震得翻滚落地，细沙飞溅。
“废物！一群废物！”雨田咬牙低骂，牙根咬得咯咯作响，眼底的阴鸷几乎要溢出来。
他俯身捡起玉印，指腹死死攥着印身，指甲几乎嵌进玉中：“一次不成，便来第二次。
徐福、徐元杰……这瀛洲的王位，我雨田，要定了！”
帐外的风卷着雨丝袭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一头蛰伏的猛兽，正酝酿着下一次更狠的扑杀。
祭台的混乱还未散尽，徐元杰被护卫护在身后，看着父亲为护自己而倒在血泊中，又望着周遭横卧的尸体、飞溅的血渍，那双素来温和的眼眸里，第一次盛满了震骇与冰冷。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懂得，所谓权力场，从来不是案头的文书、朝堂的礼赞，而是藏在暗处的刀光剑影，是转瞬便能夺走性命的残酷修罗场。
被擒的死士熬过了两轮酷刑，终究撑不住，在烙铁烫上肌肤的刹那，嘶哑着招供了一切——主使正是手握兵权的雨田将军。
消息传回皇宫时，御医正围着榻上的徐福忙碌，玄色祭服已被换下，染血的绷带层层缠绕着左肩，可毒素仍在蔓延，他的脸色白得像一张薄纸。
徐福再度苏醒时，窗外已落了暮色。
他气息微弱，却执意让人唤来徐元杰。
见儿子走进内殿，他缓缓抬起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皇儿，过来。”
徐元杰快步上前，握住父亲枯瘦的手，指尖触到的全是冰凉。
徐福望着他，眼中满是复杂的神色，既有愧疚，也有释然：“为父当年离秦，本是为寻长生药，却误打误撞开辟了瀛洲。
这一生看似风光，实则却是被困在了这片土地上，连故土的一眼都再难望见。
这是我毕生的遗憾，是有家不能回的痛。”
他顿了顿，咳了两声，气息愈发急促：“可你不同。
如今中原改朝换代，再无当年的牵绊，锦宁公主的根也在那里。
你性子温和，不懂权谋算计，这瀛洲的刀光剑影，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徐福紧紧攥住儿子的手，枯瘦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带着锦宁，带着孩子们回汉朝去。
隐姓埋名，做个寻常百姓，守着妻儿过安稳日子就好。
莫再卷入这里的纷争，这片土地终究不是我们的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护不住，也不必护。”
话音刚落，徐福又让人传钱锋与刘伯仲入内。
这两人皆是他当年渡海时的旧部，一路辅佐至今，是他最信赖的臂膀。
见二人跪倒在榻前，徐福眼中泛起泪光：“钱锋，伯仲，你我同历风雨，共创瀛洲基业，早已是过命的兄弟。
如今雨田狼子野心，欲夺王位，我中了毒箭，怕是撑不过今夜了。”
“元杰就托付给你们了。”
他看向钱锋，语气陡然郑重：“你即刻点齐心腹护卫，护送元杰、锦宁与孩子们回汉朝。
一路务必小心，避开雨田的关卡，到了中原便找个僻静地方落脚，让他们从此与‘瀛洲’二字断绝干系，只求平安度日，留下徐家血脉即可。”
接着他转向刘伯仲，气息已有些不稳：“我死后，你暂且秘不发丧。
雨田以为我尚在宫中，皇宫守卫森严，只要‘我还活着’，他便不敢轻易对元杰动手。
等钱锋他们平安抵达汉朝，你再昭告天下我的死讯，至于瀛洲的未来……便交由你与朝臣们商议吧。”
安排完这一切，徐福这才让人去请锦宁公主。
不多时，锦宁公主快步走入内殿，见榻上徐福气息奄奄的模样，她猛地顿住脚步，眼中瞬间涌满了惊怒与悲恸。
徐福费力地抬起手，示意她靠近。
待锦宁握住他的手，他的声音已带上了临终的颤音，字字泣血：“公主……多谢你此前护着元杰……如今……拜托你……带着他和孩子们回汉朝去……莫要再沾瀛洲的是非……这方土地……我护了半生，终究是……护不住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徐福的手猛地垂落，双眼望着窗外汉朝的方向，眸中还凝着未尽的遗憾与牵挂。
这位曾渡海寻药、开辟一方天地的方士，终究还是带着对故土的思念，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内殿里，徐元杰的呜咽声、锦宁公主的啜泣声，与窗外的风雨声交织在一起，透着无尽的悲凉。
而榻前的钱锋与刘伯仲，早已泪流满面，却死死咬着牙不敢哭出声。
他们知道，此刻不是悲伤的时候，护住徐福的嘱托，护住徐元杰一家的性命，才是对故主最好的告慰。
徐福的死讯，如一块巨石骤然投入瀛洲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惊涛骇浪，瞬间席卷了整座海岛。
而此时的汉朝，吕后正临朝称制，朝堂之上暗流汹涌，她的铁腕手段早已传遍四方，稍有不慎便会招致杀身之祸。
锦宁公主捧着徐福的遗愿，望着身旁满眼茫然的徐元杰，还有一双尚在懵懂的儿女，心中清明——以她前朝公主的身份，加之徐元杰徐福之子的名头，如果贸然归汉，不过是从瀛洲的漩涡，跳入汉朝朝堂的火海。
危急关头，远在长安的皇兄得知了锦宁公主的困境，终究念及兄妹情谊，托心腹辗转递来密信与沉甸甸的盘缠。
信中寥寥数语，却为他们铺好了隐退之路：“可往江南水乡，寻僻静村落安身，自此与皇室、瀛洲断绝关系。”
锦宁公主捧着密信，指尖微微颤抖，泪水无声滑落。
她对着长安的方向深深一揖，谢过皇兄的周全。
转身时，她已敛去所有悲戚，与徐元杰一同褪去华服，换上粗布短褐，将儿女们的名字改成了乡野间最寻常的名字：“阿瑾、阿瑶”。
行囊里只装着几件换洗衣物与徐福留下的那方“汉臣”玉印，在钱锋将军的护送下，他们混在返乡的商队中，随着车轮滚滚离开了瀛洲。
商船驶出港口时，徐元杰望着逐渐模糊的海岸，眼眶通红，却终究没有回头。
那里埋葬着父亲的性命，也埋葬了他半生的安稳，却再不是能容身之地。
最终，他们在汉朝江南一处临河的村落落了脚。
此后，世间再无锦宁公主与瀛洲新王徐元杰，只有一对唤作“阿宁”与“阿杰”的寻常夫妇。
每日晨光熹微时，阿杰便扛着锄头下地耕作；
日落西山时，阿宁已在家中升起炊烟，等着丈夫归来，听着儿女在院中嬉闹。
柴米油盐的琐碎，取代了曾经的锦衣玉食；
邻里间的寒暄，抚平了权谋争斗留下的伤痕，日子虽平淡，却满是安稳的暖意。
而瀛洲的天地，却在徐福闭眼的那一刻，彻底变了模样。
徐福遇害的消息正式传开时，整个瀛洲陷入了悲恸。
街巷间，百姓自发焚香祭拜，哭声此起彼伏。
那个当年带着他们渡海而来，手把手教他们开垦荒地、搭建屋舍、学习文字，又制定律法、平息部落纷争，将蛮荒之地变成安乐乡的人，终究没能躲过藏在暗处的权谋之箭。
随着徐元杰远走汉朝，瀛洲属于徐福的时代，彻底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