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惨白的阳光透过教堂高处狭小的彩绘玻璃，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斑。昨夜的篝火已熄灭，只余下一堆灰烬和几缕若有若无的青烟。铁河城团队的成员们陆续醒来，在沉默中快速整理着各自的装备，就着冷水咽下压缩干粮，算作简单的早餐。
昨夜发现的弹药和燃油确实带来了实质性的补给，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资源短缺的焦虑。然而，弥漫在这座教堂每一个角落的沉重死亡气息，却远比周边旷野那刺骨的严寒，更让人从心底感到一种难以驱散的压抑。
按照既定计划，团队需要对这座教堂进行撤离前的最后一次彻底搜索，确保没有遗漏任何潜在的威胁，或者被忽略的有价值信息。队员们自动分成几个小组，手持武器，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每一个阴影笼罩的角落。他们的动作谨慎而专业，从那些倾倒的长椅下方，到布满蛛网、仿佛藏着无尽秘密的忏悔室，再到那狭窄而陡峭、盘旋着通往黑暗钟楼的石阶，都不放过。
“霍，这里！”负责搜索地下室入口的扬突然压低了声音喊道，但他的呼唤依然在空旷的石壁间产生回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众人闻声迅速但有序地围拢过去。只见在昨天发现燃油桶的那个地下室角落里，扬移开了几个空的木箱后，又扯开了一张厚重的、满是污渍的破布，一扇低矮、之前被刻意用各种杂物掩盖起来的锈蚀铁门，赫然出现在眼前。这门显得异常古老，与教堂主体建筑的石墙风格迥异，而且门轴内侧传来明显的阻碍感——它从里面被反锁着。
马库斯上前一步，没有浪费时间尝试寻找钥匙或技巧开锁。他示意众人再后退些，随即用坚硬的枪托对准门锁部位重重砸了几下。门锁周围的木头早已在岁月的侵蚀下腐朽不堪，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几下之后，整个锁具连同一部分腐朽的门框便脱落下来。一股更加浓重、混合着陈年尘土、浓烈霉菌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腐败甜腥气味从门后猛地涌出，瞬间盖过了地下室原本的气息，令人闻之欲呕。
霍云峰打了个警戒的手势，让大部分队员留在原地保持戒备。他则与马库斯、卡齐米日三人组成先锋，端稳了手中的武器，拧开强光手电，率先弯腰钻进了那扇低矮的门后。
门后的空间比预想的更加逼仄、低矮，与其说是储藏室，不如说更像一个古老的墓穴，或者苦修者用于囚禁自身的隐修石室。空气凝滞得仿佛固体，手电的光柱像利剑一样划破近乎实质的黑暗，首先照亮的是角落里一张极其简陋的行军床，床上铺着的毯子早已被霉菌覆盖，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而床上，赫然端坐着一具骸骨。
它身上套着一身破烂不堪、但依稀能辨认出是旧时代某种制式数码迷彩图案的军服，外面罩着一件满是灰尘和蛛网的战术背心。骸骨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坐姿，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墙，头颅无力地低垂着。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头骨额正中央，那个清晰无比、边缘规整的圆形弹孔，以及垂落在身侧、指骨依旧僵硬地搭在扳机护圈上的一把老旧手枪。手枪旁边，散落着几个空荡荡的弹匣，以及两个尚未开封、标签印着外语的军用罐头，像是对生存最后的、无声的嘲讽。
“自杀的。”马库斯的声音在这个狭小空间里显得异常冷静甚至冷酷，他手中的电筒光束谨慎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包括天花板和骸骨下方，确认除了这具逝去已久的遗骸外，再无其他即时威胁。
霍云峰的目光则被骸骨战术背心前方——一个用防水油布仔细包裹的、巴掌大小的方形物体所吸引。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陈腐气味的空气，走上前，动作极其小心地，避开了那些脆弱的骨骼，从那只早已僵化、保持着持枪姿势的指骨间，轻轻取出了那个油布包裹。
回到相对明亮些的地下室主区域，众人再次围拢过来，气氛凝重。霍云峰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层因年代久远而发硬发脆的油布包裹。里面是一本硬皮笔记本，封面因无数次摩挲而严重磨损，边角都卷曲了起来。他轻轻地翻开第一页，密密麻麻、笔迹时而潦草狂放时而勉强工整的文字，映入众人的眼帘，那是一种他们不认识的文字。
“艾琳娜博士，我记得你研究过一些旧时代的东欧文献，认识这种文字吧？麻烦你来翻译一下。”霍云峰看向团队里的语言专家。艾琳娜博士立刻上前，神情严肃地接过笔记本，借着从破损门口透进来的有限光线，开始艰难地辨认那些模糊的字迹，并低声地、逐句地翻译起来。
随着一页页泛黄脆弱的纸页被轻轻翻动，一段被时光尘封的、充满了血与火的绝望历史，伴随着那位名为维克多的未知指挥官无声的控诉，缓缓地在众人面前展开。日记并非连贯的日常记录，更像是在极端情绪冲击下的断续宣泄和灵魂独白。
“日期…已经不重要了，谁还在乎今天是何年何月呢。太阳照常升起，但它照耀的，早已是一片人间地狱。”
“我叫维克多·舍普琴科，曾经是‘边境第一旅’的一名少校。现在？现在我只是一个拖着一群绝望的幽灵，行走在毁灭之路上的可怜首领。”
“四年！整整四年的战火！我们像被困在泥沼里的野兽，在破碎的土地和血肉模糊的战壕里挣扎，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兄弟一个接一个倒下，最终变成报告上一串串冰冷的数字。为了什么？为了那些听起来崇高却虚无缥缈的承诺？为了远方的、从未真正露面的‘盟友’？为了那些被高高挂起的、空洞的‘价值观’？现在想来，全都是谎言！是包裹着糖衣的毒药！”
“那些身处安全之地、隔岸观火的人们呢？他们坐在温暖舒适的房间里，轻描淡写地谈论着‘战略’、‘援助’。他们提供了信贷，而我们用这些钱买来了武器，源源不断的、各种各样能更高效杀死所谓‘敌人’的武器！这些武器，同样也在高效地消耗着我们自己！他们为什么从不亲自踏上这片被诅咒的土地，来感受一下什么是真正的流血和牺牲？因为我们只是他们博弈棋盘上可以随意牺牲的筹码！因为我们这些士兵的命，在他们眼中，生来就是可以被量化和消耗的数字！”
笔迹在这里变得极度狂乱，力透纸背，仿佛书写者正被巨大的愤怒吞噬，每一个字母都像是一声无声的咆哮，几乎要撕裂脆弱的纸张。
“我们的家园…被打没了！曾经繁华的城市化为连绵的废墟，肥沃的田野布满了杀机四伏的陷阱。我们的男人…几乎要被消耗光了，广袤的乡村里，只剩下风烛残年的老人、无助的女人和懵懂的孩子。而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女人呢？她们被迫背井离乡，逃往我们那些宣称着‘友好’与‘同盟’的周边国度，去寻求一线生机！但等待她们的，往往是最低贱的工作，是难以想象的屈辱和苦难！这就是我们付出一切、牺牲所有所要扞卫的‘未来’？这就是我们曾经誓死追求的结局？”
“我们被出卖了！被我们曾经信任的上层，被那些信誓旦旦许诺会支持我们的‘朋友’和‘盟友’！他们把我们的故土当成了角斗场，把我们的人民视作可以随意摆布的棋子！当那场被称为‘大变异’的灾难如同天罚般席卷而来时，一切终于彻底崩溃了。秩序荡然无存，军队分崩离析，那些感染者像无穷无尽的潮水一样吞没着所剩无几的文明痕迹…而那些曾经为我们提供武器的邻居和盟友，却在第一时间紧紧关闭了边境，甚至用武力驱赶试图寻求庇护的我们的同胞。他们害怕我们带去的，不仅仅是致命的病毒，还有我们心中那积压已久、即将爆发的…滔天怨愤。”
“是的，怨愤。这个念头如同最毒的蛇，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既然整个世界都抛弃了我们，既然我们的牺牲和苦难在他人眼中如此廉价和不值一提，那凭什么只有我们要独自承受这无尽的痛苦和绝望？凭什么那些隔岸观火、甚至从我们的痛苦中攫取利益的家伙，可以继续高枕无忧？”
“我们找到了一位尚存良知的老将军——伊万·科瓦连科。他和我们一样，深爱着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也同样受够了无休止的欺骗和利用。是他在最后那段混乱的通讯里，向我们这些散布在漫长边境线上的残部，下达了最后的、不被任何官方承认的指令：‘孩子们，想办法活下去。用你们自己的方式活下去。去那些曾经对我们苦难视而不见的邻居家里，让他们也亲身体验一下，家园被毁、亲人离散是什么滋味！我们已经没有未来了，那就让他们也彻底明白，把别人当做可以随意消耗的牺牲品，最终需要付出怎样惨痛的代价！’”
日记的笔迹在这里似乎稍微平稳了一些，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寒意，却比之前更加刺骨，那是一种心死之后、放弃一切的冰冷。
“我们出发了。一支由溃兵、绝望的幸存者、以及少数不愿独自逃难而选择跟随我们的女人和老人组成的队伍，像一股携带着无尽绝望与怨恨的浑浊洪流，乘着‘大变异’带来的全球性混乱，强行冲出了已然崩溃的边境线。”
“我们首先踏上的，是北方邻国的土地…哈哈，他们自己国内也早已烽烟四起，感染者的问题都镇压不过来，所谓的防御体系更是千疮百孔。我们像一把淬毒的尖刀，轻易地插了进去。获取物资？是的，我们毫不留情！我们搜刮沿途遇到的每一个废弃仓库，每一个孤立的加油站，每一个看起来可能还存有物资的聚居点。我们清除掉任何敢于阻挡我们前进道路的障碍，无论是没有理智的感染者，还是那些抱有敌意的幸存活人！我们不需要俘虏，不需要无谓的怜悯！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珍视的一切，不也正是这样被无情夺走的吗？这不过是这个残酷世界教给我们的唯一法则！”
“我们以难以想象的巨大代价，艰难地穿过了那片混乱的区域，带着勉强补充的物资、珍贵的燃油和食物，进入了现在脚下的这片被称为‘立陶宛’的土地。在这过程中，我们失去了太多的兄弟，很多仅仅是因为缺少最基本的药品，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痛苦中哀嚎…我甚至不得不亲自下令，帮助重伤员解脱…我也…亲手…用这颗子弹，结束了我亲弟弟永恒的痛苦！！！”
日记在这里的笔迹变得极度潦草、扭曲，充满了几乎要撕裂纸张的巨大悲伤和无法愈合的心灵创伤，墨迹被水滴晕开模糊了一大片。
“‘立陶宛’这片土地上的抵抗力量？他们似乎习惯了在相对稳定的框架下生存，严重缺乏真正的实战历练。他们那点有限而稚嫩的抵抗，在我们这些从真正地狱熔炉里爬出来的老兵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脆弱。”
“看啊，好好看看吧！这就是那些曾经自以为安全无虞、可以置身事外的人们！当毁灭性的灾难真正毫无差别地降临到他们头上时，他们的表现又能比我们好到哪里去呢？他们引以为傲的文明，他们赖以生存的秩序，在赤裸裸的生死存亡考验面前，竟然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日记在这里的笔迹开始变得急促而扭曲，笔画间透出一股歇斯底里的意味，仿佛书写者正试图从这种破坏和毁灭中，汲取着某种扭曲的、证明自身还存在的感觉。
“我们一路前行，一路战斗，像播撒瘟疫一样，将恐惧和毁灭的种子，深深埋进我们经过的每一寸土地。他们的村庄，他们安宁的城镇，如今许多都已化为了焦土和残垣断壁。让这些曾经漠视我们深重苦难的人也好好尝尝痛苦的滋味吧！让他们的女人也真切地体会一下失去丈夫、父亲的撕心裂肺！让他们的孩子也在饥饿和恐惧的阴影下瑟瑟发抖！”
“就在昨天，我们占领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小镇，在里面找到了储量可观的医疗物资和食品储备。那些躲藏在阴暗地下室里的当地人，跪在地上，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向我们哀求饶命的样子，真是既可怜又可悲。几年前，当我们无数的同胞在战火和灾难中向他们、向世界祈求一点点生存的希望时，他们又在哪里？可曾伸出过援手？现在才知道求饶？太晚了！这个世界的同情心，早已死去了！”
“我们的队伍成分也在不断变化，一些当地的幸存者，或许是看到了我们所展现出的强大力量和生存下去的决绝，或许是出于纯粹的恐惧，选择了加入我们。这个该死的末世，强者为王、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才是唯一永恒的真理。”
艾琳娜博士读到这里，已经无法再继续翻译下去。她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仿佛那些文字带着灼人的热量，让她难以直视。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和深深的疲惫：“…够了…人类的悲剧为何总是如此相似…在仇恨中诞生，在复仇中循环，直到所有人都堕入深渊…” 她将笔记本轻轻合上，仿佛那薄薄的册子有千钧之重。
教堂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众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彼此可闻。这本染血的日记所揭示的残酷真相，令人不寒而栗——原来这个要塞的建造者，根本不是什么寻求庇护的普通幸存者，而是一支被漫长战争、深切背叛和彻底绝望所扭曲、内心怀着滔天怨愤的复仇之师。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那个疯狂时代的一个狰狞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