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雄宝殿的琉璃顶投下的佛光，今日竟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霜。往日里能涤荡心尘的暖金，此刻浸了寒，像淬了血的佛刀悬在殿中，连空气都沉得能攥出铁屑来。了尘大师端坐于莲台主位，赭色僧衣纹丝不动，唯有垂落的袖角，随呼吸极轻地颤着——那是他压了数十年的禅心，第一次在众僧面前露了裂痕。
两侧首座的念珠转得急促，金刚院的护法僧们按在腰间戒刀的手，指节已泛出青白。林晚立在殿门内侧的阴影里，静尘攥着她袖口的手微凉，少年僧人的呼吸有些乱，显然也被这满殿的凝重扼住了喉。直到殿外传来一阵踉跄的脚步声，带着冰碴与血气，所有目光才“唰”地聚向门口。
进来的是位壮年武僧。他的僧袍从肩头到下摆，全被北境的冰霜冻成了硬壳，暗红的污迹在冰壳下晕开，像极了雪地里冻凝的血。他单膝砸在金砖上时，膝盖处的冰壳“咔嚓”裂了纹，声音沙哑得像被魔气磨过喉咙：“方丈，诸位师叔伯……三日前，雪线隘口的阵法，破了。
殿内的佛光似乎更冷了。
“巡边小队到隘口时，魔气已漫出三百里。”武僧的头埋得更低，指节抠进金砖的缝隙，“冰原上的雪狼成了魔裔，啃食同类时眼睛是红的；连扎根千年的冰芝都枯了，根须里缠满黑色的雾……我们追着魔气往葬星谷去，想查源头。”
说到“葬星谷”三个字，他猛地顿住，喉结滚了滚，像是要把什么滚烫的东西咽下去。殿内静得能听见念珠串碰撞的脆响，过了片刻，他才接着说，声音里裹了血沫：“寒鸦岭那处，遇上了噬魂魔蝠群——不是往年的零星几只，是遮天蔽日的阵！每一只都有筑基后期的气息，爪子上的魔焰能烧穿我们的护体佛光。”
“智广师弟……”他的声音突然破了，眼眶红得吓人，“他把最后一张‘金刚伏魔符’塞给我，自己引着魔蝠往冰缝里跳。我最后看见他时，佛光在魔焰里像盏快灭的灯，他还在喊‘守住隘口’……”
“阿弥陀佛。”了尘大师的佛号终于落了下来，却压不住殿内此起彼伏的低诵——那是众僧在为智广送行，也是在为北境的天，默哀。伏魔院首座突然起身，魁梧的身躯撞得身后的木椅“哐当”响，他拳心按在胸口，袈裟无风自动：“方丈！弟子请命，带伏魔院弟子去雪线隘口！哪怕拼了这身骨头，也要把魔气堵回去！”
“急什么。”了尘大师缓缓睁眼，眸中已没了方才的微颤，只剩一片淬了禅意的决绝，“魔劫不是靠一腔血就能挡的。”他看向那武僧，“你接着说，葬星谷那边，还有什么？”
武僧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殿外的寒气都吸进肺里：“我们逃的时候，远远看见葬星谷的天裂了。滔天魔气拧成柱子往云里冲，周围的空间像被揉皱的纸，还有血色的雷在里面滚……古籍里说，那是魔渊裂隙要彻底开了，要么是裂隙里的东西，要出来了。
“现在呢？”了尘大师的声音沉了下去。
“魔气每天往外漫近百里。”武僧的声音发颤，“最多半月，就会到无妄佛国的边境。”
最后一句话落地时，殿内的佛光猛地晃了晃。金刚院首座的戒刀“嗡”地响了一声，像是在呼应这迫在眉睫的劫难。了尘大师闭上眼，指尖捻着的佛珠转了三圈，再睁眼时，已没了半分犹豫：“伏魔院首座，率本院弟子，加调金刚院三成精锐，组‘诛魔僧兵团’，明日破晓出发。到了雪线隘口先建防线，清魔物，救北地的修士和凡人——记住，佛不杀生，但护生可斩魔。”
“弟子领命！”伏魔院首座合十，声如洪钟撞在殿壁上，震得琉璃灯的火焰都跳了跳。
“药王院首座。”了尘大师转向左侧那位慈和的老僧，“疗伤丹、祛魔散、净心丸，今晚全部清点出来，派弟子随兵团走。另外，药王院留一半人手，在边境设临时医帐，等着接伤员。”
“老衲明白。”药王院首座的佛珠终于慢了下来，眸中满是凝重。
“戒律院首座。”了尘大师的语气突然沉了，“寺内戒备提到最高级，尤其是镇魔塔。派你院最得力的弟子，轮班守在塔下，哪怕是一只苍蝇，也不能靠近塔门。”
戒律院首座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色——镇魔塔下压着的是千年魔障，若是魔渊裂隙洞开，那塔下的东西，怕是要醒了。他重重叩首：“弟子定死守镇魔塔！”
一道道命令像钉子，稳稳钉进殿内的凝重里。大觉寺这部运转了千年的机器，终于在魔劫的阴影下，露出了藏在慈悲后的锋芒。
直到莲台上的了尘大师看向殿门，林晚才惊觉自己的指尖已攥得发白。方才武僧说“葬星谷”时，她脑海里猛地闪过那抹在混沌魔气中亮着的湛蓝星辉——那是凌霄的星力，是她在北境冰原上唯一抓得住的光。
“林小友。”了尘大师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玉落在冰上，“佛国即将备战，你留在此地已不安全。老衲让静尘送你走，走南路，去中州的丹霞城，那里有我佛门的分寺，能保你安稳。”
走？
林晚的心脏像被魔气攥住了，疼得她呼吸一滞。她看着殿内众僧决然的脸——伏魔院首座正攥着戒刀的柄，指节上的老茧泛着光；药王院首座已在吩咐弟子清点丹瓶，袖口沾了药草的香；连最年轻的静尘，都在悄悄把自己的护心符往她手里塞。
可凌霄还在葬星谷。在那滔天魔气的中心，在那血色雷霆的底下。
她若走了，便是把那抹星辉丢进了魔焰里。星陨阁的传承在她血脉里烧着，镇魔塔下的星核之源与她的星轨连着，这场魔劫本就是因星陨阁的因果而起——她逃得了，道心却会碎在中州的安稳里，从此再无进阶的可能。
更遑论，了尘大师昨日还跟她说，若能安抚星核之源，或许能借星力定位凌霄，找到进北境的安全路。那是她唯一的希望。
林晚往前走了一步，金砖的寒气透过布靴渗上来，却让她的脑子更清醒。她对着莲台深深一礼，额角触到冰凉的金砖时，声音竟比殿内的佛光还亮：“大师，诸位高僧。魔劫因星陨生，晚辈是星陨阁最后传人，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晚辈想留下，哪怕只能做些辅助的事。”
殿内突然静了。首座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有惊讶——一个筑基初期的女修，竟敢留在魔劫中心；有审视——她的修为，能不能扛住魔气的侵蚀；也有赞许——那眼里的光，像极了年轻时去北境伏魔的自己。
“小友可知，前线的魔气能蚀骨，高阶魔物一口就能咬碎你的星轨？”了尘大师的声音里带了些劝诫。
“晚辈知道。”林晚抬起头，眸中映着殿顶的佛光，“晚辈不逞强去前线厮杀。但晚辈对星力和魔气的感知比常人敏锐，或许能在后方分析魔气的特性，帮药王院的师兄们辨明魔物弱点。而且晚辈现在卡在‘道艰’的瓶颈里，只有在实战和压力下，才能找到突破的路——唯有突破了，才能触到星核之源，才能从根本上找化解魔劫的法子，才能……救人。”
她的话像一串佛珠，颗颗分明，既说了留下的决心，也摆了自己的价值，没有半分虚话。
了尘大师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林晚的后背已渗了汗，才缓缓颔首：“既如此，老衲不拦你。静尘。”
“弟子在。”静尘立刻上前，手里还攥着那枚护心符。
“林小友就交给你照拂。让她随药王院的弟子行动，负责分析伤情和魔气样本。若她想去砺魔窟历练，你便陪她去，但一定要确保她的安全——那里的魔物虽被阵法压着，心志不坚者，照样会生心魔。”
“砺魔窟？”林晚愣了愣。
“是寺里关押低阶魔物、让弟子适应魔气的秘境。”静尘凑到她耳边低声解释，指尖还在攥着的玉简上划了划，“里面的魔物最高不过筑基中期，有佛门符文压着，相对安全。”
林晚的眼睛亮了。那正是她需要的——既能接触魔气，了解敌人，又能在可控的环境里磨砺自己，寻找突破“道艰”的契机。她对着莲台再一礼：“多谢大师！”
“劫难亦是修行。”了尘大师的目光望向殿外北方，那里的天已泛了黑，“望你能在乱局里，走出自己的生路。”
离开大雄宝殿时，寺里的钟声正往四面八方传。往日里清越的钟声，今日竟带了些悲壮，撞得檐角的铜铃都在颤。僧侣们扛着法器往山门走，丹房的弟子抱着药箱跑过，连扫地的小沙弥，都把扫帚换成了短棍——整个大觉寺，都在往“战”的方向转。
“林师姐，你真要去砺魔窟？”静尘跟在她身边，眉头皱得很紧，手里的玉简都被攥出了印子，“那里的魔气会钻人心缝，上次有个师兄进去，不过半个时辰，就喊着‘魔来了’，差点要自残，还是戒律院的师叔把他拉出来的。”
“我必须去。”林晚的脚步没停，目光落在前方药王院的方向，那里飘着药草的香，混着淡淡的魔气——是从北境送回来的样本，“闭门造车练不出抗魔的星力。只有亲身感受魔气的侵蚀，才能找到星力与魔气对抗的法子，才能更快突破。”
她转头看向静尘，见少年僧人的脸还绷着，忍不住笑了笑：“而且静尘师弟，你不觉得吗？这场魔劫虽然凶险，却也是我辈修士的机缘——能在伏魔中定道心，能在护生中长修为，这样的机会，可不是常有的。”
静尘闻言，攥着玉简的手松了些。他望着林晚眼里的光，又想起方才殿内首座们的决然，澄澈的眸子里渐渐有了坚定。他双手合十，轻轻诵了声佛号：“师姐所言甚是。降魔即是修行，护生方显慈悲。小僧受教了。”
药王院的丹房里，药香浓得能盖过魔气的腥。林晚接过管事僧递来的玉简——上面记着二十多种低阶魔物的特性，从蚀骨魔鸦的喙毒，到怨魂的精神冲击，都写得详细。还有一个瓷瓶，里面装着三粒祛魔丹，丹丸泛着淡淡的青色，是用北境的冰莲和佛门的菩提叶炼的，能暂时压制魔气侵蚀。
“若在砺魔窟里觉得心神乱了，就嚼一粒这个。”管事僧的声音很沉，“里面的符文每半个时辰会亮一次，亮的时候魔气会弱些，你可以趁那时候调息。”
林晚接过瓷瓶和玉简，小心地收进储物袋里：“多谢师兄。”
跟着静尘往后山走时，路越来越偏，空气中的魔气也越来越浓。到了砺魔窟入口，林晚才看清，那竟是个嵌在山壁里的黑窟窿，周围刻满了金色的佛门符文，符文的光像一张网，把窟窿里溢出来的魔气牢牢兜住——那些魔气撞在符文上，会发出“滋滋”的响，像油锅里溅了水。
洞口守着两位武僧，身高八尺，肩宽如熊，手里的降魔杵上还沾着未干的魔血。他们查验了静尘的手令，又看了看林晚身上的星力波动，才侧身让开：“进去后别碰深处的铁门，那是关押筑基后期魔物的区域，阵法最近不太稳。”
林晚点头应下，深吸一口气，迈进了洞窟。
刚踏进去，一股阴冷的腥气就裹了上来，像无数条冰冷的蛇，往她的毛孔里钻。林晚立刻运转星力，湛蓝的星辉从她周身浮起来，像一层薄纱，把那些魔气挡在外面——星辉触到魔气时，竟泛起了细碎的光，像冰遇到了火。
洞窟内部比她想的大得多，石壁上嵌着发光的萤石，把通道照得朦朦胧胧。通道两侧是一个个铁栅栏囚室，每个囚室里都关着魔物：左边囚室里的魔狼，双眼红得像要滴血，爪子在铁栅栏上抓出火星，涎水滴在地上，竟把石头蚀出了小坑；右边囚室里的怨魂，飘在半空中，发出尖细的啸声，那声音像针，往林晚的耳朵里扎。
“师姐，丁字区到了。”静尘停在一个刻着“丁”字的通道口，手里的降魔杵泛着淡淡的金光，“这里的魔物都是炼气期到筑基初期的，你先在这适应。我就在入口处护法，若有情况，你喊一声，我立刻进去。”
林晚看了眼通道深处，那里的魔气更浓，隐约能听见魔物低沉的嘶吼。她点头，把储物袋里的祛魔丹攥在手里，迈步走进了丁字区。
她选了最靠近入口的一个囚室，里面关着三只蚀骨魔鸦。那魔鸦比寻常乌鸦大了三倍，黑色的羽毛上沾着墨绿色的毒液，喙尖泛着冷光，见她过来，立刻扑到铁栅栏上，发出“嘎嘎”的叫声，翅膀扇动的风里，都带着魔气。
林晚定了定神，运转规则观测，指尖凝出一丝星辉——那星辉细得像线，在她的控制下，慢慢往囚室里探。
“嗤——”
星辉刚触到魔鸦周围的魔气，就发出了刺耳的声响。魔气像活的一样，往星辉上缠，想把那点蓝火掐灭；而星辉也不甘示弱，泛着淡淡的光，一点点往魔气里渗。林晚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魔气的波动是混乱的，像没头的苍蝇乱撞；而星辉的波动是恒定的，像天上的星轨，循着固定的轨迹走。
她试着调整星辉的波动频率，让那丝蓝火变得更柔，不再硬抗魔气，而是顺着魔气的缝隙钻。一次，两次，三次……前几次都失败了，星辉被魔气吞噬，她的指尖还麻了麻——那是魔气顺着星辉反噬的征兆。
直到第五次，她让星辉的波动和囚室石壁上的符文频率对上，蓝火突然亮了些，像找到了借力点，竟顺着魔气的缝隙，钻到了魔鸦的翅膀旁。魔鸦突然发出一声惨叫，翅膀上的羽毛掉了几根，露出的皮肤被星辉灼出了小坑。
林晚的眼睛亮了——她找到了对抗魔气的法子！
额角的汗滴落在衣襟上，她却没工夫擦。她继续引动星辉，一次比一次精细，指尖的蓝火也越来越稳。她能感觉到，自己对星力的掌控在变强，之前卡在“道艰”瓶颈里的星轨，竟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可她没注意到，在丁字区通道的最深处，一道猩红的目光正从魔气里探出来。那目光的主人藏在阴影里，鳞片泛着暗紫色的光，气息被它压得极低，像融入了石壁——它不是普通的低阶魔物，筑基后期的修为里，还掺了些魔渊裂隙特有的混沌气。
它盯着林晚身上的星辉，像盯着一块罕见的蜜糖。那纯净的星力，对它来说，是最好的养料。它慢慢抬起爪子，指甲上的毒液滴在地上，没发出一点声音，然后，它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往林晚的方向挪去。
林晚还在专注地调整星辉，完全没察觉，危险已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