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在略显陈旧的青塘镇汽车站停下时，已是上午十点半。冬日的阳光带着一种无力感，懒洋洋地照在水泥地上，空气中弥漫着小城镇特有的、混合着尘土、煤烟和淡淡食物香气的味道。杨梅随着人流下车，双脚踩在陌生的土地上，心里那点因旅途而生的忐忑，被一种更强烈的、即将见到陈沉的期待所取代。
她站在车站出口，深吸了一口清冷而陌生的空气，环顾四周。低矮的楼房，狭窄的街道，偶尔驶过的摩托车发出突突的声响，与S市的繁华喧嚣截然不同。这就是陈沉工作的地方。
她没有犹豫，凭着暑假来时的模糊记忆，以及之前陈沉随口提过的方位，朝着镇政府宿舍的方向走去。路上问了两个行人，对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热情地指了路。小镇不大，走了约莫二十分钟，那片熟悉的、带着些微年代感的宿舍楼就出现在了眼前。
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她想象着陈沉见到她时惊讶又喜悦的表情，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她快步走到陈沉所住的那栋楼楼下，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和围巾，深吸一口气，准备上楼给他一个惊喜。
然而，当她走到陈沉宿舍门口时，却愣住了。
房门紧闭。
她抬手敲了敲门，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楼道里回荡，里面却没有任何回应。又敲了几下，依旧如此。
他不在宿舍。
一丝失落悄然漫上心头。是了，他今天有重要的招商洽谈会，肯定一早就去忙了。自己来得似乎不是时候？这个念头让她的兴奋冷却了不少。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紧闭的房门，一时有些无措。就这么回去？坐了三个小时的车，连面都没见到，她不甘心。在这里等？不知道他要忙到什么时候。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决定等下去。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就是想见他一面。她环顾了一下有些阴暗的楼道，找了个相对干净、靠近楼梯口的角落，蹲了下来，将双肩包抱在怀里。初冬的寒意顺着墙壁和地面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她下意识地裹紧了羽绒服和围巾。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楼道里很安静，偶尔有别的住户上下楼的脚步声，好奇地看一眼蹲在角落里的她这个陌生面孔，又很快离开。杨梅抱着膝盖，下巴抵在包上，眼睛望着楼梯口的方向，期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随时会出现。
一个小时过去了。
楼道里的光线逐渐发生变化，从清冷的明亮过渡到午间略显沉闷的光影。她的腿开始有些发麻，换了个姿势，依旧蹲着。肚子也隐隐有些饿了，早上为了赶车，只匆匆吃了个面包。她从包里拿出那本专业书，试图看几页分散注意力，但文字在眼前晃动，却一个字也进不去脑子。脑海里全是陈沉的影子。
他会在哪里呢？酒会？应该很热闹吧？会有很多人围着他吧？他喝酒了吗？他酒量好像还行，但应酬起来，难免会被多灌几杯……想到这里，她心里泛起一丝细微的、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担忧。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
下午的阳光变得稀薄，温度明显降了下来。蹲得太久，双腿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脚趾冻得冰凉。楼道里没有暖气，寒意无孔不入。期待和兴奋在漫长的等待中，渐渐被一种混合着身体不适、孤单和隐隐委屈的情绪所取代。
今天是她生日啊……她坐了那么久的车，一个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却只能在冰冷的楼道里，像个被遗忘的物件一样，孤单地蹲着等待。
鼻子有些发酸，她用力吸了吸，把那股涩意逼了回去。不能哭，没什么大不了的，等他回来就好了。她这样告诉自己。
就在她感觉几乎要坚持不住，考虑要不要先找个地方暖和一下的时候，一个有些面熟的身影从楼下走了上来，是宿舍楼的门卫大叔，手里还拿着一个热水瓶。
大叔也看到了她，愣了一下，随即眯着眼打量了她几眼，似乎想起了什么，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问道：“诶？你不是……暑假时候来找过陈部长那闺女吗？”
杨梅连忙站起身，因为蹲得太久，眼前一黑，踉跄了一下，幸好扶住了墙壁。她有些尴尬地点点头：“是，叔叔，是我。我……我来找陈沉，他好像还没回来。”
“陈部长啊，”大叔了然地点点头，“今天镇里有大活动，招商酒会，忙得很呐！估计且得一会儿呢！你咋在这儿干等着？多冷啊！”
杨梅笑了笑，没说话，心里却因为得到了确切消息而稍微安定了一些，至少，她没有白等。
大叔看着她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和脸颊，又看了看陈沉紧闭的房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拍了一下脑袋：“瞧我这记性！陈部长之前交代过，他有时候回来晚，怕我们找他有事，放了一把备用钥匙在我这儿。他是不是没给你钥匙啊？”
杨梅怔住了，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备用钥匙？
大叔是个热心肠，也没多想，转身就往楼下门卫室走：“你等着，我给你拿去！这大冷天的，别在外面冻坏了！”
没过两分钟，大叔就拿着一把系着红色塑料绳的钥匙上来了，递给她：“喏，快进去等着吧，屋里好歹比外面暖和点。”
杨梅握着那把还带着门卫大叔手心温度的钥匙，心情复杂。惊喜、意外、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陈沉把备用钥匙放在门卫这里，是出于工作需要，还是……也曾想过，她可能会来？
“谢谢叔叔！”她连忙道谢。
“没事儿，快进去吧。”大叔摆摆手，提着热水瓶下楼去了。
杨梅站在房门前，看着那把钥匙，犹豫了几秒。未经允许进入他的私人空间，这样好吗？可是，外面实在太冷了，而且，她是来给他惊喜的……最终，寒冷和想要立刻找到一个温暖角落的渴望占了上风。她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
“咔哒”一声，门开了。
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熟悉的是，那属于陈沉的、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洗衣液清冽的味道；陌生的是，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单身男性宿舍特有的、略显杂乱的生活气息。
她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反手将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寒冷。
陈沉的宿舍，和她暑假来时看到的、偶尔短暂停留过的样子，似乎有些不同。或许是因为他长期独自居住，工作又忙，少了几分临时住所的规整，多了些真实生活的痕迹。
这是一个单间带独立卫浴的宿舍，面积不大。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单人床，蓝色的格子床单有些凌乱，被子没有叠，随意地堆在床上。床边放着一双拖鞋，一只正，一只反。
靠墙是一张书桌，上面堆满了各种文件、报告、书籍，显得有些杂乱。几支笔随意地散落在桌面上，一个陶瓷马克杯里还有小半杯没喝完的、早已冷透的茶水。书桌的一角，放着一个相框，杨梅走过去，拿起一看，心跳微微加速——那是国庆时，他们在S市一个公园里，她坚持用手机拍的合影。照片里，她笑得有些羞涩，陈沉则微微侧头看着她，嘴角带着浅淡而真实的弧度。他竟然把这张照片打印出来，放在了宿舍。
书桌旁的简易书架上也塞满了书，除了工作相关的政策法规、经济管理类，居然还有几本计算机基础理论和编程相关的书籍，崭新的，像是没怎么翻过。杨梅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他……是因为她，才去看这些的吗？
地上不算脏，但角落里有少许灰尘，窗台上也落了一层薄灰。一件穿过的衬衫搭在椅背上，空气中漂浮着极淡的、属于男性的荷尔蒙气息。
这就是陈沉离开她之后，独自生活的空间。不那么完美，甚至有些凌乱，却充满了真实的生活感和……属于他的味道。
杨梅站在屋子中央，环顾着这个有些杂乱的小空间，之前等待的委屈和寒冷，似乎都被眼前这真实的、属于陈沉的世界驱散了。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芽，在她心中悄然生长——既然他不在，既然她进来了，何不……帮他打扫一下？
给他一个惊喜，一个不同于物质礼物、来自于她亲手劳作的惊喜。
想到这里，她的眼睛亮了起来，身体里仿佛重新注入了力量。她放下背包，挽起袖子，开始行动。
首先，她走向那张凌乱的床。拿起被子，仔细地抖开，按照记忆里母亲教的方法，叠成一个方正的“豆腐块”，虽然可能不如他部队里要求的那么标准，但至少整齐利落。将枕头拍松，放在叠好的被子上。把两只拖鞋摆正，放在床下。
接着，是那张杂乱的书桌。她小心翼翼地将散乱的文件按照大小和类别大致归拢，叠放整齐。把散落的笔都收进笔筒里。拿起那个陶瓷杯，走到狭小的卫生间，将里面的冷茶倒掉，用清水仔细冲洗干净，再用自带的纸巾擦干，放回桌面。擦拭桌面时，她动作格外轻柔，生怕碰乱了他可能做了标记的文件。
她拿起那个相框，用手指轻轻拂过玻璃表面，擦去上面细微的灰尘，看着照片里相依的两人，心里泛起一丝甜蜜的暖意，将它重新端端正正地放好。
然后，她开始清理地面和窗台。宿舍里没有扫把和拖把，只有门后挂着一把旧的棕毛扫帚和一个塑料簸箕。她拿起扫帚，弯下腰，从墙角开始，一点一点地将地面的灰尘和细小杂物扫出来。扫地的过程中，她发现床底下滚落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的西装扣子，她捡起来，小心地放在书桌上显眼的位置，想着他也许会用得到。
扫完地，她又去卫生间打湿了抹布（用的是她自己带的面巾纸蘸水，她不好意思用他的毛巾），仔细地擦拭窗台、桌椅腿等容易积灰的地方。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的心情是宁静而充实的。仿佛通过擦拭这些物品，清扫这个空间，她也在某种程度上，更深入地走进了他的生活，触摸到了他离开她之后，那些她不了解的日常片段。这种付出劳动、为他创造整洁环境的感觉，比接受那些昂贵的礼物，更让她感到一种踏实的、近乎“女主人”般的归属感和喜悦。
她甚至还整理了一下那个简易书架，将那些倒下的书扶正，把那几本计算机书籍单独放在了一边，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温柔的笑意。
不知不觉，时间就在这专注的打扫中流逝。当她终于直起腰，环顾这个焕然一新的小宿舍时，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远处镇上的灯火零星亮起。
床铺整洁，书桌有序，地面干净，窗台明亮。虽然依旧简朴，却充满了生活的暖意和她精心打理过的痕迹。
她满意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身上微微出汗，但心里却充满了成就感。现在，只等他回来了。
她走到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安静地等待着。身体的疲惫和等待的焦虑，都被刚才那番忙碌和此刻满心的期待所取代。她想象着他推开门，看到这整洁一新的房间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夜色渐深，宿舍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远处零星的光点和清冷的月光透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她抱着膝盖，蜷在椅子里，像一只等待主人归巢的、温柔又倔强的小猫。
所有的委屈和疲惫，在此刻都化为了对那个即将归来的人的、最纯粹的期盼。这个生日，她选择了一场单向的奔赴和一次无声的付出，只为了换取他推开门时，那一瞬间的惊喜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