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风，终于驱散了S市最后一丝黏腻的暑气，带来了些许干爽的凉意。校园里的梧桐叶边缘开始泛黄，阳光变得通透，斜斜地穿过枝叶，在柏油路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这是一个适合憧憬和开始的季节。
国庆假期临近，校园里的氛围也松弛活跃起来。最为热闹的，莫过于连接教学楼与宿舍区的主干道——被称为“社团大道”的地方。一年一度的社团招新“百团大战”，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长长的林荫道两侧，密密麻麻摆满了桌椅和展位。色彩斑斓的海报迎风招展，上面是精心设计的社团logo和激动人心的口号。音响里流淌着吉他社的民谣、街舞社动感十足的节奏、动漫社的日文主题曲，混杂着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笑声和讨论声，交织成一片青春的喧嚣。
杨梅抱着几本厚重的专业书，从图书馆出来，不可避免地被人流卷入了这片喧闹之中。她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想要加快脚步穿行过去。
“同学，对文学感兴趣吗？我们‘拾光文学社’这周末有读书分享会！”
“学妹，看你气质很好，有没有考虑加入我们礼仪队？”
“机器人编程了解一下？我们是校级重点科创团队！”
热情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传单的手不时伸到她面前。杨梅只能低着头，含糊地应着“不了，谢谢”，像一尾试图逆流而上的鱼，在拥挤的人潮中艰难穿行。
她的目光偶尔掠过那些展位，掠过那些因为谈及热爱而闪闪发光的脸庞，心里不是没有一丝涟漪。但她很快便将那点微弱的波动压了下去。
浪费时间。
这四个字，像一道冰冷的闸门，瞬间封锁了她所有刚刚萌芽的好奇心。
这道闸门，是由她的母亲，周丽华，用十几年如一日的严苛，亲手浇筑的。
她的脚步在一个相对安静的展位前微微一顿。那是“校园广播台”的摊位。一个穿着白色衬衫、声音清朗的男生正在麦克风前试音，念着一篇优美的散文。他的声音透过质量不错的音响传出来，饱满、富有磁性，带着一种能抚平躁动的奇异力量。
杨梅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恍惚间，她仿佛不是站在S大学的社团大道上，而是回到了h州那所重点高中的教务处门口。十六岁的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校园广播站招新报名表”，心脏因为激动和紧张而怦怦直跳。
那时的她，偶然在一次学校活动中担任了主持人，发现自己站在话筒前时，非但不紧张，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归属感。她喜欢自己的声音通过电流传递出去的感觉，喜欢用语调的起伏去描绘文字里的情感世界。语文老师也说她“嗓音条件好，有潜力”。
她兴冲冲地跑回家，将这张承载了她小小梦想的表格递给母亲周丽华，眼睛里闪烁着期盼的光。
周丽华正在批改作业，红色的钢笔在试卷上划出凌厉的勾叉。她接过表格，只看了一眼，眉头就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她没有立刻反对，只是放下钢笔，抬起眼，那目光像两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杨梅所有的幻想。
“播音？”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梅梅，你告诉我，播音能给你带来什么？高考加分吗？保送名额吗？”
杨梅嗫嚅着：“不能……但是……”
“没有但是。”周丽华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你爸，杨守城，那个没良心的东西，娶了个三，生了儿子。你以为他现在逍遥快活，会把我们娘仨放在眼里吗？”
这个话题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让空气冻结。杨梅低下头，不敢看母亲那双因为常年积怨而显得格外锐利的眼睛。
“你必须比他的儿子争气！你必须考上最好的大学，找到最体面、最赚钱的工作！你要让他看看，他抛弃的女儿，比他那个宝贝儿子强一千倍，一万倍！” 周丽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恨意和决心，“播音？那是浪费时间，是玩物丧志！有这个功夫，你不如回房间多做两套英语试卷，多背几个单词！你的未来，是靠分数拼出来的，不是靠耍嘴皮子！”
“玩物丧志”、“浪费时间”、“耍嘴皮子”……这些词像沉重的冰雹，砸在十六岁的杨梅心上，将她那点刚刚燃起的、名为“兴趣”的火苗，彻底浇灭。
她记得自己当时没有哭，只是默默地收回了那张已经被母亲攥出褶皱的报名表，转身回了房间。她真的拿出了一套英语试卷，摊在桌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留下杂乱无章的线条，就像她当时的心情。
从那以后，“兴趣爱好”这四个字，在杨梅的世界里，就成了“无用”和“奢侈”的代名词。她的生活被简化成了一条笔直而狭窄的跑道：学习，考试，拿高分，考好大学。所有的旁逸斜出，都会被母亲无情地修剪掉。
……
社团大道的喧嚣将杨梅从回忆里拉扯出来。广播台那个男生的朗读还在继续，声音依旧好听，却再也无法在她心里引起共鸣，只剩下一种麻木的钝痛。
她收回目光，不再有任何留恋，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离开这片与她格格不入的热闹之地。
“同学，请留步！” 一个温和而有力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
杨梅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转过头。一个身材高挑、面容清俊的男生站在她旁边，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明亮而真诚。他胸前别着“学生会”的徽章，手里拿着一叠资料。
“看你好像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 男生笑了笑，语气并不让人反感，“要不要了解一下我们学生会学术部？主要组织一些讲座、辩论赛、学术沙龙，和你的专业学习并不冲突，反而能拓展视野，锻炼组织协调能力。我觉得……你的气质挺适合的。”
他说话条理清晰，态度不卑不亢，让人很难拒绝。
杨梅愣了一下。学生会？学术部？听起来似乎……不那么“浪费时间”？至少，它和“学习”沾边。
她正在犹豫，另一个更熟悉、带着几分调侃的声音插了进来：
“顾大主席，你这挖角都挖到路中间来了？”
杨梅循声望去，看见顾子安正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份街舞社的宣传单，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笑意。他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卫衣，牛仔裤，整个人在秋日的阳光下清爽得不像话。
被称作“顾主席”的男生回头看到顾子安，也笑了：“子安，你别打岔。我这是在为我们学术部吸纳人才。”
顾子安走过来，目光落在杨梅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学术部确实不错，就是规矩多了点，会议多了点。” 他晃了晃手里的宣传单，眼神里带着挑衅和鼓励，“要我说，不如来我们街舞社？释放天性，挥洒汗水，多痛快。”
杨梅被这突如其来的“争夺”弄得有些不知所措。顾子安的出现，更是让她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她认得他，开学典礼上作为新生代表发言的风云人物，家境优渥，长相出众，是人群中无法忽视的存在。他和她，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
学术部部长，顾子安……他们看起来都如此自信，如此游刃有余，仿佛这个世界就是他们的舞台。而她，只是一个匆忙的、不合时宜的过客。
“我……我再想想。” 杨梅低下头，避开了顾子安那过于直接的目光，也避开了学术部长温和的期待。她抱紧了怀里的书，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让她感到窒息和窘迫的地方。
走出社团大道，周遭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她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片依旧喧闹的区域，像一个色彩斑斓的、与她无关的梦境。
她真的要继续这样吗？像高中一样，将所有与“正业”无关的东西都排除在外，只埋头于书本和习题？大学，难道只是另一个形式的高中吗？
母亲的话言犹在耳：“你必须比他的儿子争气！”“浪费时间！”
可是，“争气”的定义，究竟是什么？是只有考出高分、找到好工作这一条路吗？那些在社团里尽情挥洒热情的人，他们就不“争气”了吗？
一个微弱的、叛逆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她想起顾子安拿着街舞社宣传单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她从未拥有过的、纯粹的对某种事物的热爱和享受。
她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危险”的想法驱散。她不能再重蹈覆辙，不能再让任何“无用”的事情分散她的精力。她的基础不牢，她的家庭无法为她提供任何试错的成本。她只有学习这一条路。
然而，当她走到宿舍楼下，准备进去的时候，目光却被旁边公告栏上一张崭新的海报吸引了。
海报设计得很简洁，白底黑字，标题却格外醒目：
“启鸣”辩论社——新生杯辩论赛招募队员
思辨改变认知，语言扞卫真理。这里，是思想的角斗场。
下面是一行小字：“无需经验，只需一颗勇于思考、乐于表达的心。”
“辩论社……” 杨梅喃喃自语。
“思辨”、“语言”、“表达”……这些词汇，似乎和她被母亲否定的“播音”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但又截然不同。它听起来更严肃，更富有逻辑性，更像是一种“有用”的能力，而非单纯的“兴趣爱好”。
它不像街舞社那样纯粹玩乐，也不像广播台那样偏向文艺。它站在一个中间地带，似乎……既能锻炼口才和思维，又不会显得太过“不务正业”。
那个被压抑已久的、关于表达和展示的渴望，像是寻找到了一个裂口，悄悄地探出头来。
她站在公告栏前，沉默了许久。
秋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那张单薄的海报。她的内心，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却异常激烈的辩论。
一方是母亲根深蒂固的告诫：浪费时间，玩物丧志，你必须争气。
另一方，是一个微弱却逐渐清晰的声音：也许，我可以换一种方式“争气”？也许，表达自己、逻辑清晰，也是一种力量？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伸出手，轻轻揭下了海报角落印着报名联系方式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了自己的书包夹层。
这个动作很轻，却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
她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但至少在这一刻，她想要为自己，做出一点点不同的选择。
哪怕，只是为了证明，她不仅仅是母亲口中那个只能靠“多做两套英语试卷”来证明价值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