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儿童医院那扇沉重的大门以及门下那两具被浅蓝色布料覆盖的微小躯体,三人小组陷入了沉默之中。之前的行进虽然警惕而压抑,但至少还有偶尔的眼神交流、简短的战术手势,以及脚下踩过碎石瓦砾发出的细微声响。而现在,这份沉默包裹住每一个人,连脚步声都似乎被这凝重的气氛吸收,变得沉闷而拖沓。
街道两旁的废墟景象不再仅仅是需要警惕的背景板,而是化作无声的控诉,不断地刺痛着他们的神经。那些破碎的玩具店橱窗、散落在地上的童书封面、挂在阳台栏杆上早已褪色的小衣服……每一个细节都在提醒他们刚刚被迫做出的、足以撕裂任何人心理防线的抉择。刘军的头始终低垂着,视线落在自己沾满灰尘和不明污渍的作战靴上,仿佛不敢再抬头多看这个世界一眼。刚子的脸色铁青,下颌骨的线条绷得紧紧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握枪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关节发白。就连一向最为沉稳、善于用行动代替言语的李云龙,眉头也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目光比平时更加锐利,像是在极力压制着某种翻涌的情绪。
他们机械地保持着队形,但反应似乎慢了半拍。在一个十字路口,一个感染者从报亭后蹒跚走出,距离他们不到二十米。按照平时的反应速度,应该立即有至少两人举枪瞄准。但这一次,直到那东西发出嘶吼,加速冲过来好几步,李云龙才仿佛惊醒一般,迅速抬枪,一个干净利落的点射将其爆头倒地。枪声在寂静中回荡,也似乎惊醒了沉浸在痛苦中的刚子和刘军。他们立刻举起武器,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没有更多威胁被引来。
“不能这样下去。”李云龙在心里对自己说。队伍的精神状态已经到了危险的边缘,过度的悲伤和愤怒会严重影响判断力,在这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判断失误就意味着死亡。
他目光扫过街边,看到一家名为“幸福饭馆”的小餐馆。招牌歪斜着,靠一根电线勉强牵连,悬挂在半空,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店铺的玻璃门碎了一地,里面的桌椅东倒西歪,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但结构看起来还算完整,视野也相对开阔。
“这边,进去休整十分钟。”李云龙的声音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他率先走向餐馆,在门口仔细观察了片刻才示意两人跟上。
店内弥漫着食物腐败后又被时间风干的酸馊气味,混合着灰尘的味道。地上有破碎的碗碟和凝固的、黑褐色的污渍。李云龙选择了一个背靠墙壁又能观察到门口和街道的角落。他示意刚子和刘军坐下,自己则站在一旁,警惕地注视着外面。
他从战术背心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三块用防水油纸包裹着的压缩饼干。包装纸已经有些磨损,边缘卷曲。他先是扔了一块给刚子,刚子下意识地接住,握在手里,却没有立刻打开。
然后,李云龙走到依旧低着头的刘军面前,将另一块饼干递到他眼前。
“拿着吧。”李云龙的声音放缓了一些。他看着刘军没有反应,又补充道:“别太伤心了,人总要向前看。”
刘军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之前强忍的泪水此刻在眼眶里打转,但他倔强地没有让它流下来。他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形:“向前看?龙哥,那是两个孩子!他们……他们可能还没我侄子大!你让我怎么向前看?!”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在低吼,拳头紧紧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李云龙没有因为他的激动而动怒,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等他把话说完,然后才用更低沉的声音说道:“好了,军子。”他罕见地用了更显亲近的称呼,“听着,那不是你的错。谁也不知道,谁也想不到,那种情况下,医院里居然还有……还有没撤出去的孩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刚子,又回到刘军脸上,“我们都看到了,医院的疏散痕迹很明显。他们可能是在混乱中被遗漏的,也可能是……躲起来了,没被找到。”
“他们的父母干什么吃的?!”刘军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愤怒,“居然忍心……忍心把自己的孩子丢在这种地方?!他们……”
“也许他们的父母也死在疏散的路上了。”刚子冷不丁地插了一句,声音沙哑而干涩。他依旧看着手中的压缩饼干,没有抬头,“或者,在更早的时候,就变成了我们不得不清理的东西。”他撕开饼干的包装纸,动作有些粗暴,“父母们肯定是喜爱自己的孩子的,无论灾难是否发生。这种情况下没有接自己的孩子,情况显而易见。”
刚子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破了刘军愤怒的表象,露出了底下更残酷的现实。是啊,在那样全面崩溃的灾难中,成人的生存几率同样渺茫。或许那对父母在赶往医院的途中就遭遇了不测,或许他们自身也成为了感染者大军中的一员。无尽的悲剧链接着每一个人,没有谁能够独善其身。
餐馆内再次陷入沉默,只剩下三人粗重的呼吸声。刘军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肩膀垮了下来,他默默地接过李云龙一直举着的压缩饼干,撕开包装,机械地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仿佛在咀嚼这该死的世道带来的苦涩。
这沟槽的世界……这句话在每个人的心头盘旋,却没有人再说出口。有些绝望,深入骨髓,无需言明。
压缩饼干粗糙的口感刮过喉咙,提供着微不足道的热量和饱腹感。吃完后,李云龙率先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饼干碎屑。他的动作恢复了往常的利落,眼神也重新变得锐利和专注。
“别多想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语气“事情已经发生,我们改变不了过去。但我们得活下去。”他环视着刚子和刘军,目光灼灼,“只有活下去,找到这灾难的源头,找到该为此负责的人或者东西,我们才能……才能为他们,为王龙,为所有死去的人,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四个字,他咬得很重。这是一种目标,一种支撑他们在绝望中继续走下去的信念。它像一针强心剂,注入到另外两人的心中。
刚子猛地抬起头,眼中的迷茫和痛苦被一种狠厉所取代。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将剩下的饼干一股脑塞进嘴里,站起身,重新检查了一下手中的步枪。
刘军也深吸了一口气,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眼睛,虽然眼眶依旧泛红,但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决绝的光芒。他站了起来,将背带紧了紧。
无需再多言语,三人再次形成了一个紧密的战术队形。李云龙打出手势,三人依次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名为“幸福”却只余悲伤的残破饭馆,重新踏上了布满尘埃与死亡的道路。
他们的脚步比之前更加坚定,也更加沉重。因为他们背负的,不再仅仅是个人的生死,还有沉甸甸的血债。
前行了不知多久,穿过几条支路,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他们抵达了大学东路。
这条道路看起来并不是一条普通的城市街道,而更像是国道或者是宽阔的城市主干道。双向八车道的路面异常宽阔,曾经是这座城市交通的主动脉之一。可以想象,在灾难发生前,这里必定是车水马龙,引擎轰鸣,充斥着现代城市的喧嚣与活力。
然而此刻,这条曾经代表繁荣与联通的大动脉已经彻底“梗塞”和“坏死”。宽阔的路面上,废弃的车辆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它们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停滞着:有的撞在了一起,车头变形,玻璃碎碴铺了一地;有的侧翻在地,轮子空转的方向早已固定;更多的是静静地停在原地,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鸟粪,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绿灯。一些公交车和小轿车的车门大开,里面空无一人,或者残留着挣扎的痕迹。许多车辆的轮胎已经瘪陷,车身锈迹斑斑。一些地方,废弃的车辆堆积成了小型的金属坟冢,阻碍了大部分通路。
空气中弥漫着橡胶、金属锈蚀和若有若无的腐败气味。风穿过静止的车阵,发出呜呜的声响,更添几分荒凉。偶尔能看到一两只野猫在车底敏捷地穿行,乌鸦站在车顶,用漆黑的眼珠冷漠地注视着这三个闯入这片巨大坟墓的活人。
三人在这片钢铁洪流的入口处顿了顿,眼前的景象带来的压迫感远超之前那些小街巷。这里视野相对开阔,但也意味着他们更容易暴露。同时,这无数静止的车辆,既是潜在的掩护,也可能隐藏着数不清的危险——谁也不知道哪扇黑暗的车窗后,正有一双空洞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们。
李云龙仔细观察了片刻,打了个手势,指向左侧的人行道和沿街店铺前方相对宽敞一些的区域。“沿着左边走,保持警惕,注意车辆间隙。”
没有犹豫,三人调整了一下呼吸,再次迈开脚步,小心翼翼地融入了这片由钢铁、橡胶和寂静构成的城市墓园之中。他们的身影在无数废弃车辆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