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秦淮河上灯火如昼。
最大的那艘三层画舫停在河心,甲板上已经摆满了席位。
受邀而来的有金陵城的达官贵人、名士才子、修行界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有书院的几位大儒。
萧寒生没有请柬,但卫无涯派人送来了一张。
显然,他还没有放弃拉拢。
画舫的布置极尽奢华。
船舷挂满了琉璃灯,灯光透过彩色灯罩,在河面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乐师在二层演奏着清雅的古曲,侍女端着美酒佳肴穿梭其间。
但萧寒生一上船,就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那股压力来自画舫顶层。
那里垂着白色的纱幔,纱幔后坐着一个白衣人影。
即使看不清面容,即使隔着这么远,萧寒生也能感觉到那双眼睛正注视着自己。
那是天道对“异数”的注视。
任平生坐在主宾席,身旁是书院的另外两位大儒。
他们穿着正式的儒袍,神色平静,但萧寒生看到他们的手指在袖中微微颤抖。、
不是恐惧,是压抑的愤怒。
诗会开始得很常规。
先是几个有名气的才子献诗,然后有琴师弹奏新曲,接着是舞姬献舞。
一切都合乎礼仪,完美得像是排演过无数遍的戏。
直到白衣人影从纱幔后走出。
林清玄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整个画舫都安静了一瞬。
他确实如传言所说,一袭白衣不染尘埃,容貌俊美得不似凡人,眉眼间的气质空灵高远,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
但他的那双眼睛太过平静,平静得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映不出任何人间的烟火。
“诸位。”林清玄开口,声音清越,传遍画舫每一个角落,“今夜良辰美景,本不该谈俗务。但天道运行,自有其序,有些话,不得不在此说明。”
他看向任平生:“任先生,三日前我托人送去的《天道秩序纲目》,先生可曾阅毕?”
任平生缓缓起身:“阅毕。”
“先生以为如何?”
“纲目精妙,论述严谨,若真能推行,确可使人间少些纷争,多些秩序。”任平生说,“但我有一事不明,若人人皆按纲目行事,所思所想皆合天道,那人与傀儡,有何区别?”
画舫上众人闻言顿时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林清玄微微一笑:“任先生此言差矣。天道至公,至善,至美。合乎天道,便是合乎至理,有何不好?至于傀儡之说……试问,若能让世间再无战乱、再无苦难、人人安居乐业,即便少些所谓的‘自由意志’,又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任平生一字一句地说,“人之所以为人,不在于能安居乐业,而在于有选择如何生活的权利,哪怕那选择是错的,是痛苦的,是自找麻烦的。天道给的是“正确”的生活,但人间要的,是“值得”的生活。”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
无形的气场以两人为中心扩散开来。
任平生身上升腾起青色的文气,化作书卷、笔墨、山河社稷的虚影;
林清玄身后则浮现出鸿蒙紫气,演化日月星辰、天道轮转的异象。
这是理念的对抗,是“人道”与“天道”的第一次正面交锋。
萧寒生此时紧紧盯着两人,同时感觉到怀中那卷《人道九问》竹简在微微发烫。
忽然,林清玄转过头,目光越过众人,落在萧寒生身上。
“这位公子,似乎有话要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萧寒生感到无数道视线向他望来,有好奇的、审视的、敌意的、期待的。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在下萧寒生,确有一问请教国师。”
“请讲。”
“国师说天道至公,那敢问,”萧寒生看着林清玄的眼睛,“若有一人,天生残疾,穷困潦倒,一生受苦,这合乎天道吗?若合乎,那天道的“公”在哪里?若不合,那天道为何允许这样的人存在?”
画舫上寂静无声。
林清玄脸上的微笑不变:“天道轮转,生死有命。此人今生受苦,或是前生造业,或是为来世积福。从更大的时空尺度看,一切苦难都有其意义,都是天道运行的一部分。”
“所以国师的意思是,人间的具体苦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是否符合天道的“大叙事”?”
“可以这么理解。”
萧寒生点点头,又问:“那如果这个人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呢?如果他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愿成为天道叙事里的一个注脚呢?”
林清玄终于微微蹙眉:“那是执迷不悟。”
“不,在下以为那是选择。”萧寒生说,“选择不接受被安排的命运,选择以自己的方式定义生命的价值,哪怕这些在国师看来毫无价值。而这种选择的自由,恰恰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从西蜀赤霞城一路走来,见过天生残疾却以雕刻为乐的老木匠,见过穷困潦倒却收留孤儿的乞丐,见过明知必死却为保护他人挺身而出的普通人。他们的生命在国师的天道尺度下或许微不足道,但对他们自己、对他们所爱的人而言,那就是全部的意义。”
“而这意义,不需要天道的认可。”
话音落下,画舫上一片死寂。
任平生看着萧寒生,眼中闪过赞许的光芒。
而林清玄,,,
萧寒生第一次在那双永远平静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极淡的……困惑。
但那困惑只是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冰冷。
“萧公子高论。”林清玄缓缓说,“但你可知道,逆天而行者,往往不得善终?”
“知道。”萧寒生坦然道,“但顺天而行者,也未必能得善终,他们连“善”是什么,都由天道定义,那还算什么善终?”
随后,他继续道:“我们修行者难道不是逆天而行?凡人寿命不过区区数十载,而修为有成者,却有几百几千载的寿元,这符合国师心中的天道秩序吗?”
林清玄闻言缓缓说道:“修行者修的也是“天道”,当斩尘缘,合天道。当然符合!”
萧寒生却缓缓摇头,“不,在下认为,修行之人修的是自身大道,与天道无关!”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你所谓天,不过是无情之道,我心中天,却是众生之意!”
“人道渺渺,仙道莽莽!”
“各有归处!”
林清玄闻神情凝重的注视着萧寒生。
两人对视,空气中仿佛有火花迸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