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门第并不张扬,府邸格局开阔,武将之家简朴硬朗。
沈章的拜会很顺利,老夫人阴潋精神矍铄,见了沈章很是亲切,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些勉励的话,又细问沈洵沈徽身体,情谊真切。
赵绡的母亲许栎是位端庄的将军夫人,对沈章亦十分客气,感谢她对赵绡的“照拂”,言谈间却隐约透出对女儿久不在家的淡淡埋怨。
直到赵绡出来见客。
沈章一时没认出来。
褪去利落的劲装,赵绯换上了一身藕荷色绣折枝梅的齐胸襦裙,头发梳成时兴的螺髻,簪着两支简洁的玉簪。
她身量高挑,这身打扮衬得她别有一番清丽,
眉宇间那股子英气与惯常的冷峻神色,被这身装扮衬得有些格格不入,
连她自己都有些不自在,行礼时动作略显僵硬。
沈章看着她,心中感慨,笑着打趣:
“阿绡这般打扮,我差点不敢认了,还当是赵府哪位天仙娘子。”
赵绡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无奈的笑,低声道:
“阿母和祖母非要我换的……”
三人说了些闲话,沈章将云川土仪奉上,又代祖父问好,气氛倒也融洽。
然,赵绡趁势开口,“祖母,阿母,孙儿想好了,这次回来,还是想继续跟着沈四娘子做事。”
厅内的暖意瞬间顿住。
许栎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放下茶盏,声音冷了几分,
“绡儿,你一去三年多,家里无不牵挂。
如今沈四娘子归京待命,你也回来了,年纪不小了,该收收心,好好考虑终身大事。
沈四娘子前程远大,自有她的路要走,你怎能一直这样跟着,没个正经名分,耽误了自己?”
阴潋未说话,但看着孙子的眼神也有些无奈。
赵绡梗着脖子:“阿母,我不想那么早成亲。
在云川三年,我学到很多有用的道理,跟着沈四娘子,我觉得……觉得还能学到更多。”
“有用?”许栎语气微沉,“一个女儿家,什么叫有用?
相夫教子,打理中馈,安享尊荣,这才是你的本分!
沈娘子,”
她转向沈章,语气客气疏离,“非是我不通情理,只是绡儿年纪实在耽搁不起了。
您如今……也尚在候职,前途未定,绡儿跟着您,于她前程有何助益?
请您体谅我一个做母亲的心。”
这话说得入情入理,更是点出了沈章眼下的尴尬处境,她自己都前途未卜,如何能给赵绡一个可靠的未来?
沈章一时语塞,心中为难。
她感念赵绡的情谊和才能,但许栎的顾虑实实在在。
她张了张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赵绡见母亲把话说得如此直白,又见沈章沉默,心中一股倔气冲上来,脱口而出:
“若不能跟着沈四娘子办差,那我便去阿秀的商铺帮忙!总之,我不要困在家里等着嫁人!”
“胡闹!”许栎这次是真动了气,声音拔高,
“你堂堂都督府的娘子,跑去经商?与市井之徒为伍?
成何体统!你父亲和祖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她胸口起伏,显然被女儿这“离经叛道”的念头气得不轻。
厅内气氛僵住。
阴潋叹了口气。
赵绡紧抿着唇,眼圈微红,却倔强地不肯低头。
沈章夹在中间为难非常,劝解不是,附和更不是。
这不是简单的去留问题,而是两种人生道路、两种价值观念的剧烈冲突。
赵绡在云川见识了女子也能凭本事安身立命、做一番事业的天地,再难甘心回到按部就班的人生轨迹里。
许栎的愤怒与坚持,也代表着这个时代最主流、最强大的秩序和期待。
赵绡据理力争,道:“当年祖父与阿父充军之时,我们全家不也在市井之中讨生活?
怎么祖父才当都督不过三五年,家里门第就和市井之人划分开了?
商贩也好,农人也罢,不也为大周缴纳赋税,吃同样的饭,哪有什么高低之分?”
“你……你混账!”许栎脸色苍白,继而涨红,手指颤抖指着女儿,
“你竟敢……竟敢拿你祖父当年的窘迫说事!
那是何等艰难的时世?
全家上下勒紧裤腰带,盼着你祖父挣个前程,好脱离那等境况!
如今好不容易门庭光耀,你身为赵家女儿,不思维护门楣,
竟反拿来攀扯,还说出这等……这等混淆尊卑的狂言!”
阴潋也沉下了脸,喝道:“绡儿,住口!愈发没有规矩了!”
赵绡是豁出去了,脊背挺得笔直,眼中闪光:
“孙儿不敢诋毁祖父功业!
正因记得祖父当年不易,才更觉得,所谓‘门第’、‘体面’,
不该是踩在那些曾经与我们一样辛苦求活的人头上!
阿母说商贾市井之徒低贱,可若无他们贩运货物,互通有无,我们身上衣、口中食从何而来?
他们缴纳的商税,难道不是朝廷军饷的一部分?
农人面朝黄土,供养天下人,难道就不尊贵?
祖父与阿父在行伍时,与士卒同吃同住,可曾嫌弃过谁出身市井、出身田垄?”
她越说越激动,字字铿锵:“孙儿在云川三年,跟着沈四娘子安顿流民,开设草市,
亲眼见着那些所谓的‘低贱’之人,如何凭自己双手挣出一口饭吃,如何让荒芜之地生出烟火气。
他们靠本事吃饭,缴纳税赋,堂堂正正!
比那些只知躺在祖荫之下空谈体面、实则蠹国害民之辈,不知高出多少!
孙儿只是想去商铺帮忙,凭劳作立足,一不偷二不抢,如何就丢了赵家的脸面?
难道赵家的脸面,是靠在屋里绣花、等着嫁人、然后一辈子关在后宅里换来的吗?”
“反了!真是反了!”许栎气得浑身发抖,眼前阵阵发黑。
女儿这番话,不仅忤逆,更是将她心中那套维系了半生的秩序和体面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她最不能忍受的,是女儿竟将赵家不堪回首的过去与“市井之徒”相提并论,这简直是对家族上升的背叛。
“看来是我平日太纵着你了,让你忘了什么是本分,什么是尊卑!”许栎站起身,声音冰冷,
“你现在就去祠堂,对着赵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好好跪着想想!
想想你祖父是如何挣下这份家业的,想想你身为赵家女儿,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