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凡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胸腔剧烈起伏,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办公室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只有中央空调送出的微风,拂过他汗湿的额角,带来一阵冰冷的触感。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摸桌上的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才将自己从那片粘稠如沼泽的黑暗中一点点拔了出来。
那不是回溯。
那是坠落。
他感觉自己被强行按进了一个由罪恶构筑的深渊,亲眼见证了一个王国如何用人骨奠基,用鲜血浇灌。五百亿的间接损失,这个数字像一座无形的墓碑,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精神世界里。
然而,比这更让他感到刺骨寒意的,是回溯的最后一部分。
那部分内容,没有惊天的金额,没有庞大的商业帝国,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刺穿了他内心最坚固的防线。
画面从宏大的经济版图,骤然切换到一个狭小而压抑的审讯室。
时间,五年前。
一个年轻的交警,正义正词严地对面前的肇事者进行讯问。肇事者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满身酒气,眼神倨傲,正是陈国华那个在会所里用红酒浇人脑袋的儿子——陈卓。
“姓名?”
“陈卓。”
“年龄?”
“二十三。”
“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儿吗?”
陈卓嗤笑一声,靠在椅子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就是喝了点酒,开车碰了个人吗?多大点事儿,要多少钱,你们开个价。”
年轻交警的脸瞬间涨红了:“你碰的不是‘人’,是一条人命!死者是环卫工,家里还有一个上高中的女儿和一个瘫痪在床的妻子!你这是交通肇事罪,而且涉嫌酒驾、超速、逃逸!”
“逃逸?”陈卓挑了挑眉,“我那是车坏了,去路边找地方打电话叫拖车,懂吗?”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交警支队的副支队长走了进来,拍了拍年轻交警的肩膀,示意他出去一下。
走廊上,副支队长递给他一支烟,叹了口气:“小王,这案子,你别管了。”
年轻交警一脸错愕:“为什么?证据确凿,他……”
“他姓陈。”副支队长打断了他,只说了三个字,便不再言语,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疲惫的脸。
画面跳转到一间典雅古朴的书房。
陈国华正戴着老花镜,在一张宣纸上练字,笔走龙蛇,气势磅礴。他身旁的红木茶几上,放着一部没有来电显示的卫星电话。
电话响了。
陈国华没有停下笔,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才不紧不慢地放下毛笔,拿起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恭敬中带着惶恐的声音,正是某基层法院的院长。
“陈书记,您好。”
“嗯。”陈国华的声音温和醇厚,听不出任何情绪,“老张啊,最近工作怎么样?”
“托您的福,一切顺利。”
“我听说,你们院里最近接了个案子,社会关注度很高啊。”陈国华拿起一旁的剪刀,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兰花的枝叶。
电话那头的老张,额头上瞬间渗出了冷汗:“是……是,一个交通肇生的案子。”
“嗯。”陈国华剪下一片枯叶,淡淡说道,“司法是维护社会公平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对于这种社会影响恶劣的案子,一定要严谨,要细致,要办成铁案,绝对不能留下任何疑点,要经得起历史的检验嘛。”
他的语气,像一个谆谆教诲的长者,充满了对司法公正的期许。
可电话那头的老张,握着电话的手却在微微发抖。他听懂了。“不能留下任何疑点”,意思就是,所有指向陈卓的疑点,都必须消失。“经得起历史的检验”,意思就是,如果办不好,他张某人的历史,也就到此为止了。
“是,是,我明白了,陈书记!我们一定……一定‘公正’判决,给社会一个满意的交代!”
电话挂断。
陈国华将剪下的枯叶扔进垃圾桶,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
画面再次切换。
法院的办公室里,老张院长将一份已经打印好的,认定陈卓肇事逃逸罪名成立的判决书,一页一页地,亲手送进了碎纸机。
最终的判决结果是:因现场监控损坏,直接证据不足,且有目击者证词称,事发时看到一辆相似的黑色轿车超车离去,不排除另有真凶的可能,陈卓无罪释放。
而那个一开始坚持原则的年轻交警小王,不久后因为一次“执法不规范”的举报,被调离了交警岗位,发配到了偏远山区的派出所。
回溯的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一间昏暗的出租屋里。
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一边哭,一边给躺在床上的母亲喂饭。电视里,正播放着本地新闻,主持人用字正腔圆的声音播报着:“……关于备受关注的‘1.12交通肇事案’,今日我市中级人民法院做出终审判决,被告人陈某因证据不足,被当庭释放。法院表示,将继续督促公安机关加大侦破力度,务必早日将真凶绳之以法……”
女孩喂饭的手停住了,她和床上的母亲,一起呆呆地看着电视屏幕,眼神空洞,像是灵魂被抽走了。
世界在她们面前,变成了一片无法理解的、荒诞的黑白。
“啪!”
丁凡手中的茶杯,重重地磕在桌面上,滚烫的茶水溅出,烫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毫无知觉。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他自己,就是被构陷的受害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当代表正义的公权力调转枪口,对准一个无辜者时,那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望。
他能翻盘,是因为他有系统。
可那个年轻的交警呢?那个失去父亲的女孩和她瘫痪的母亲呢?
她们没有系统。
她们只有被权力碾碎后,无声的血泪。
陈国华的罪,已经不是用金钱可以衡量的了。他不仅仅是在掠夺财富,他是在扼杀“正义”本身,是在告诉整个江海省的所有人:在这里,规则由我制定,对错由我定义。
这才是最深沉的恐怖。
丁凡闭上眼,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他办公室的灯一夜未关,此刻天光渐亮,两种光线交织在一起,让他的脸色显得愈发苍白。
他花了整整十分钟,才将那股翻江倒海的情绪,重新压回心底,化作一片不起波澜的、冰封的湖面。
他知道,自己不能被愤怒冲昏头脑。
陈国华的强大,恰恰在于他能将这种滔天的罪恶,隐藏在温和的言语和合法的程序之下。要对付他,光有证据是不够的,还需要一把能够撬动整个体系的杠杆。
而南陵,就是那个支点。
他重新睁开眼,眼神里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机械的冷静。他调出电脑里那个加密的文档,文档里,是关于南陵市“血色矿山”的所有线索。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个名字上。
——张伟,男,48岁,原南陵市鸿运矿业公司安全生产部副主任。因多次实名举报矿山瞒报安全事故,被公司以“散布谣言,损害公司名誉”为由开除,后遭到不明身份人员多次威胁,举家搬离南陵,现住址不详。
系统提供的回溯中,这个叫张伟的男人,是少数几个在林德义和矿老板的淫威下,还敢站出来说真话的人。他手里,一定有最原始、最关键的证据。
丁凡看着张伟的照片,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眼神里带着一股拧断了也不肯弯的执拗。
他将这张照片和相关的资料,用手机拍了下来,然后,毫不犹豫地将电脑里的源文件,彻底删除。
做完这一切,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给了市委副秘书长陈阳。
电话很快接通,陈阳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书记,您怎么起这么早?”
“睡不着。”丁凡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样,“陈阳,你帮我办两件事。”
“您说!”陈阳立刻来了精神。
“第一,以市委办公室的名义,帮我订一张下周一去云贵高原的机票,再订一家当地最好的度假酒店。对外就说,我最近太累了,王书记特批我休假几天,去散散心。”
陈阳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是障眼法。
“明白!保证办得妥妥的!”
“第二,”丁凡顿了顿,语气变得随意起来,“你认不认识省公安厅户籍信息中心的人?要绝对靠得住的。”
“有有有!”陈阳连忙道,“我大学同学,现在是户籍中心的一个副处长,关系铁得很!书记您有什么事?”
丁凡看着手机里张伟的照片,轻声说道:“帮我查个人,查他最新的住址。动静要小,不要留下任何查询记录。”
电话那头的主任愣了一下,赶紧说道:“书记,可是南陵那边不是派人过来了吗?您这边……”
丁凡的语气不容置疑:“他们来他们的,我们去我们的。这叫‘双向奔赴,深入交流’。就这么定了,你来安排。”
挂断电话,丁凡的目光再次落回地图上。他的手指,轻轻点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镇上。那是系统回溯“血色矿山”时,一个关键人物的家乡——一个因为举报矿难而被开除,最后被迫远走他乡的矿山安全员。
林德义的“吴清源”,或许不止一个。
但,就从你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