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阳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书房的地板上切割出几道明亮的光痕。
丁凡已经晨跑回来，冲了个澡，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白衬衫和深色长裤。没有打领带，显得整洁而不过于刻板。
桌上放着一杯温开水，水汽袅袅。他没有看任何文件，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等待着九点的到来。
市委书记办公室，这个曾经在江州代表着权力顶点的名词，对他而言，即将成为一个具体的、可以触摸的现实。
就在他准备起身出门时，那部黑色的加密手机，在桌面上无声地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的，是那个他已经烂熟于心的号码。
丁凡接起电话，没有说话。
“是我。”听筒里传来王建国的声音。
如果说昨夜的通话，还带着劫后余生的亢奋与宣泄，那么此刻，他的声音已经沉淀了下来，像一壶在文火上慢炖了许久的老茶，温润、醇厚，却又蕴含着足以穿透人心的力量。
“恭喜王书记。”丁凡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早已知晓的事实。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笑声中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感慨。
“书记？我现在坐在这间办公室里，闻着空气里还没散尽的雪茄味儿，总感觉自己像个鸠占鹊巢的贼。”王建国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里透出一种不加掩饰的真诚，“丁凡，我心里清楚，这个‘巢’，是你帮我打下来的。我只是那个最后负责打扫战场，然后名正言顺住进来的人。”
这种坦诚，是上位者对心腹才有的姿态。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丁凡的回答依旧滴水不漏。
“不。”王建国断然否定，“你做的，是我们很多人想做，却不敢做，甚至根本做不到的事。我昨晚想了一夜，从强拆视频的第一次曝光，到舆论的层层递进，再到省委常委会上的致命一击，最后是中央巡视组的神兵天降……每一步，都像用游标卡尺量过一样，分毫不差。”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探究的敬畏。
“这盘棋，你下得太大，也太险。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我们两个都会万劫不复。可你偏偏就成功了。丁凡，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丁凡只是安静地听着，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无论水面掀起多大的波澜，他自身都纹丝不动。
王建国似乎也并不期待答案，他自顾自地长叹一声，语气重新变得郑重。
“算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周文海和他那张网，彻底完了。江州，乃至整个江东省的天，都亮了。而你，就是那个在最黑暗的时刻，亲手把太阳托举起来的人。”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许诺的口吻说道：“丁凡，我之前说过，要调你到省里来。这句话，现在，我再郑重地跟你说一遍。我不是在给你论功行赏，我是在邀请我的盟友。”
“省纪委的副书记，省委办公厅的副主任，甚至……更核心的位置。只要你点头，我会为你扫平一切障碍。我需要你，需要你在我身边。你就是我的‘左膀右臂’，是我未来最重要的依靠。”
这番话的分量，足以让任何一个体制内的人心跳加速，热血沸腾。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提拔，而是一个省委副书记，在向一个年轻的科员，交出自己最核心的信任，将他视为平等的政治伙伴。
“王书记，”丁凡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动容，“我还是那句话，江州很好。这里是我的家，也是我战斗开始的地方。很多事情，还没有做完。”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王建国能感觉到，丁凡的拒绝，不是谦虚，不是客套，更不是欲擒故纵。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容置疑的决定。
他为什么不愿意来省城？为什么甘愿留在一个小小的江州？
一个能凭一己之力扳倒省委常委的人，他的眼界和格局，绝不可能只局限于一个地级市。
王建国想不通。
但也正是这份想不通，让他对丁凡的评价，再次拔高了一个层次。
一个不为权位所动的人，要么是圣人，要么，是他所图更大。
而丁凡，显然不是圣人。
“好，我明白了。”王建国最终打破了沉默，语气中非但没有不快，反而多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欣赏，“人各有志，我不强求。或许，你留在江州，能发挥的作用更大。”
他话锋一转，带上了几分玩笑的口吻：“不过，你这个‘未来之星’，我可预定了。以后别想跑出我的五指山。你在江州，就是我王建国钉在基层最深的一根钉子，也是我最信任的一双眼睛。江州那摊子事，放手去做，需要什么支持，直接找我。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
“未来之星”，这四个字从新任省委副书记的口中说出，其分量，重如泰山。
“谢谢王书记。”丁凡这次没有拒绝。
“还有，王明山这个人，是我亲自点的将。”王建国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提点，“他是个苦出身，有能力，也有正气，就是在周文海手下被压了太多年，磨掉了锐气。你见了他，不用拘束。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在江州，你的意见，在某种程度上，就代表了我的意见。”
这句话，才是今天这通电话里，最核心、也最惊心动魄的一句。
它等于给了丁凡一道无形的“圣旨”，让他可以在江州这个地方，拥有了超越市委书记的、隐形的最高决策权。
“我明白。”
挂断电话，书房里恢复了寂静。
丁凡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指向八点四十五分。
他拿起桌上的车钥匙，站起身，走向门口。
当他打开门，踏入走廊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篇章。
市委大院，庄严肃穆。
丁凡将车停在指定的访客车位，步行走向那栋他再熟悉不过的一号办公楼。
门口站岗的武警，依旧身姿笔挺，目不斜视。但当丁凡走近时，其中一名年轻武警的目光，不经意地在他脸上停留了半秒，那眼神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好奇与探究。
丁凡径直走进大厅，没有去登记处，而是直接走向了电梯。
大厅里来来往往的干部，看到他时，表情各异。有的人匆匆低下头，假装没看见；有的人则远远地停下脚步，对他投来复杂的目光，既有敬畏，又有疏离；还有几个认识他的年轻同事，想上来打个招呼，却又犹豫着不敢靠近。
整个一楼大厅，因为他一个人的出现，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安静的力场。
丁凡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走进电梯，按下了顶楼的按钮。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目光。
在光洁如镜的电梯壁上，丁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白衬衫，黑裤子，眼神平静，表情无波。
他还是那个他。
但他也知道，从今天起，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将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