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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传来一个沉稳温和的声音，不带丝毫官腔，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份量。
“请进。”
丁凡推开门，一股淡淡的墨香混杂着陈年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
市委书记魏建成的办公室，和他想象中的任何一种样子都不同。没有铺张的红木家具，没有彰显功绩的各类合影，甚至连寻常领导办公室里标配的巨大地图都没有。
整个房间更像一间雅致的书房。
一整面墙的及顶书柜，塞满了各类书籍，从经史子集到西方哲学，门类庞杂，不像摆设，更像是主人真正的精神食粮。另一侧的墙上，挂着一幅书法，笔力遒劲，上书四个大字——“敬畏民心”。
办公桌宽大而整洁，除了几份文件和一部红色的电话机，最显眼的是一方砚台和几支狼毫笔。
魏建成正站在桌后，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喷壶，正在给窗台边的一盆兰花浇水。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衬衫，袖口挽到了手肘，露出一截精瘦的手腕。他看起来约莫五十出头，身形清瘦，面容儒雅，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润而深邃。
若不是身处此地，丁凡会以为自己见到的是一位大学教授，而不是这座城市最有权势的人。
听到开门声，魏建成没有回头，只是专注地将最后一滴水珠喷洒在兰花的叶片上，才放下喷壶，转过身来。
他的目光落在丁凡身上，没有那种审视的压迫感，反而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你就是丁凡同志吧？来，坐。”他指了指办公桌前的一套待客沙发。
“魏书记好。”丁凡微微颔首，不卑不亢地走了过去，在沙发上坐下，腰背挺得笔直。
魏建成亲自走到旁边的茶水柜，取出一套素雅的紫砂茶具，动作娴熟地开始烫杯、洗茶、冲泡。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半点声响，办公室里只听得见沸水注入壶中的“咕嘟”声。
“尝尝，今年的雨前龙井。”魏建成将一杯澄澈碧绿的茶汤推到丁凡面前。
“谢谢书记。”丁凡双手接过。茶杯入手温润，一股清新的茶香钻入鼻腔。
魏建成自己也端起一杯，轻轻吹了吹，却没有喝，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丁凡，语气像是闲聊家常：“小丁同志，今年有二十八了吧？”
“是的，书记。”
“嗯，年轻有为啊。”魏建成笑了笑，这句官场上最常见的开场白，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听不出半点敷衍，“郑同辉和钱振国的案子，我听立国同志和公安系统的同志都提到了，办得很漂亮，很扎实。”
丁凡没有接这个话茬，只是平静地说：“是周书记指导有方，也是同志们共同努力的结果，我只是做了我分内的工作。”
这个回答滴水不漏，堪称标准答案。
魏建成脸上的笑意不变，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有节奏的轻响。
“我看了李志强那个案子的卷宗，”他话锋一转，“十几年前的案子，证据链被人为地切断，很多线索都湮没在了时间里。你能从一个细微的程序瑕疵入手，层层剥茧，最后把赌场和冤案这两条完全不相干的线，重新拧在一起，很不简单。”
丁凡的心头微微一凛。
来了。
这才是真正的试探。魏建成没有问他怎么办到的，而是直接陈述了这个过程，这本身就是一种更高明的施压。他在告诉丁凡：你的所有操作，我都一清二楚。现在，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丁凡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让他纷乱的思绪重新变得清明。
“其实也是运气。”丁凡的语气依旧平稳，“复核李志强案的时候，发现当年的办案流程有几处不合常理的加速，似乎有人在背后推动。我当时就觉得，能让市局的案子走得这么急，背后推动的人能量不会小。后来匿名举报信里提到了‘黑豹’，我顺着这条线去查，才发现他和李志强案的受害人有过交集，两条线就这么意外地碰上了。”
他将一切都归功于“运气”和“巧合”，以及那封恰到好处的“匿名举报信”。这是他早就为自己准备好的说辞，也是唯一经得起推敲的逻辑闭环。
魏建成静静地听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看着丁凡，那双镜片后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最深处。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嘀嗒、嘀嗒”地走着，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人的心上。
“立国同志的眼光，确实很准。”半晌，魏建成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当初他力排众议，把你从基层提上来，很多人不理解。现在看来，他是为市纪委发掘了一员干将啊。”
这句话看似是在夸奖周立国，实则是在问：你和周立国，是什么关系？他是你的伯乐，还是你的靠山？
“周书记是我的领导，也是我的老师。”丁凡坦然地迎着魏建成的目光，“他教我，纪检干部办案，要对事实负责，对历史负责，更要对胸前这枚党徽负责。我做的所有事，都谨记着他的教诲。”
他再次将自己定位在“下属”和“学生”的位置上，将一切行为的动机，都归于组织的培养和领导的教导。他绝口不提个人，更不谈什么背景。
魏建成笑了，这次的笑容，似乎比刚才要真切几分。他靠回沙发上，整个人的姿态放松下来。
“小丁啊，”他的称呼变得亲切起来，“我听说，你不是江州本地人？”
“不是，我是从邻省考过来的。”
“嗯，一个人在异乡打拼，很辛苦吧？”魏建成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在江州，有没有遇到过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或者，有没有觉得工作上有什么束手束脚的地方？有的话，可以直接跟我说。市委，就是你们这些干事创业的年轻同志最坚实的后盾。”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但丁凡却听得后背有些发凉。
这才是今天这场谈话，最核心，也是最致命的问题。
你到底是谁的人？
如果你说有困难，需要市委支持，那就等于承认自己有野心，想借市委书记的势，往上爬。
如果你说没困难，一切都好，那在魏建成这样的“人精”看来，就是虚伪，就是有所隐瞒，就是你背后另有他人，不需要他这个市委书记的“后盾”。
这是一个两难的陷阱，无论怎么回答，都是错。
丁凡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他看着魏建成那张温和的笑脸，心中却是一片雪亮。他知道，自己今天的任何一个回答，都将决定这位市委书记对自己的最终态度，也决定了他未来在江州官场的命运。
他不能投靠，因为他的底牌是系统，投靠任何人都是对这张底牌的亵渎，也会让自己瞬间失去最大的依仗。
他也不能表现出丝毫的桀骜不驯，因为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任何特立独行都是在自寻死路。
他必须找到第三条路。
丁凡沉默了足足十几秒，这在与市委书记的对话中，是极不寻常的。魏建成也不催促，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似乎很有耐心。
终于，丁凡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一丝略带腼腆和诚恳的笑容，像是任何一个见到大领导后，有些紧张又想好好表现的年轻人。
“魏书记，您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一个‘困难’，或者说，是一个请求。”
魏建成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神色。
他想看看，这只所有人都看不透的“小狐狸”，究竟会向他讨要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