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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市委大院，三号会议室。
市委常委会正在召开。
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城市的天际线，一场酝酿已久的冬雨，似乎随时都会倾盆而下。会议室内的气氛，也如同这天气一般，沉闷而压抑。
省纪委巡视组进驻以来，每一次的常委会都像是走在钢丝上，每个人说话都字斟句酌，生怕哪一句不经意的话，就成了别人递上去的材料。
李明杰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挂着一副标准的、恰到好处的严肃表情。他面前的茶杯热气袅袅，手中的文件被翻开了新的一页，仿佛昨夜那个惊慌失措、险些崩溃的人与他毫无关系。
一夜未眠，他想了很多。事情到了这一步，王立芹和账本都已经落入了对方手中，恐慌无济于事。唯一的生路，就是保持镇定，赌对方不敢，或者说，没有那么快把事情捅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只要给他一点点时间，他就能通过省里的关系，找到转圜的余地。
所以，他今天必须来，必须坐在这里，向所有人展示他的从容不迫。官场之上，气势有时候比证据更重要。你一乱，阵脚就散了。
会议议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讨论的是关于明年城市绿化带的规划方案。市长同志正拿着激光笔，指着投影幕布上的地图，阐述着他的宏伟蓝图。一切都显得那么寻常，那么枯燥，一如过去无数次的会议。
作为巡视组组长，赵德明列席了会议。他坐在长条会议桌的侧面，手里转着一支笔，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实则内心正在飞速盘算。
昨晚，他也一夜没睡好。那个匿名的举报信，那个被李明杰亲信刻意隐藏的项目文件，还有李明杰突然的请假……种种迹象都表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江州这潭水下搅动风云。他原本以为，自己是来钓鱼的猎手，可现在，他越来越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条潜伏在深渊里的巨鳄，当成了试探水深的石子。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李明杰。看他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赵德明心里冷笑一声。装，继续装。他倒要看看，这只煮熟的鸭子，嘴还能硬到什么时候。他已经布好了网，准备今天会后，就以巡视组的名义，正式约谈李明杰。
就在这时，会议室厚重的双开木门，被人从外面“砰”的一声，猛地推开了。
这声音突兀而无礼，瞬间打断了市长的发言。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门口。
只见门口站着四名身穿深色西装、神情冷峻的男人。他们身上没有佩戴任何江州市的标识，但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场，那种仿佛能将空气都冻结的眼神，让在场所有久经官场的老油条们，心头都是猛地一跳。
为首的一人，约莫四十多岁，国字脸，眼神锐利如刀。他没有理会满屋子惊愕的目光，径直走向主持会议的市委书记，步伐沉稳，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而有节奏的“嗒、嗒”声，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众人的心坎上。
市委书记皱起了眉头，刚要开口询问，那人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双手递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会议室。
“陈书记，我们是省纪委专案组的。奉省委主要领导指示，执行公务。”
省纪委专案组！
这六个字，像一道惊雷，在三号会议室里轰然炸响。
在场的所有常委，有一个算一个，脸色瞬间都变了。巡视组还在，怎么又来了专案组？而且是“省委主要领导”直接指示！这说明事情的严重性，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市委书记接过文件，只看了一眼上面的红头和签字，手就微微一颤。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专案组组长，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专案组组长收回文件，转身，目光如鹰隼般，精准地锁定了坐在不远处的李明杰。
那一刻，李明杰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大脑里“嗡”的一声，仿佛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都离他远去，只剩下那个男人冰冷的眼神，像两把利剑，刺穿了他所有的伪装。
完了。
这两个字，是他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不是巡视组，是专案组。
不是约谈，是执行公务。
他所有的侥G幸，所有的盘算，所有的关系网，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笑话。
“李明杰同志。”
专案组组长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身后的两名工作人员，已经一左一右，走到了李明杰的身后。
李明杰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得不听使唤。他扶着桌子，勉强支撑住身体，嘴唇哆嗦着，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根据群众举报和组织掌握的线索，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经省委批准，省纪委决定，对你实行立案审查，并采取‘双规’措施。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专案组组长的话，像法官的判词，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判了李明杰政治生命的死刑。
他身后的工作人员，动作娴熟地将他的双臂反剪到身后。
“咔哒”一声。
冰冷的手铐，铐住了他那只前一天还戴着名贵手表、签署着上亿项目的手腕。那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在落针可闻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明杰的身体猛地一软，如果不是被两人架着，他恐怕已经瘫倒在地。他那张曾经在无数场合挥洒自如、意气风发的脸，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被架着，像一条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狗，踉踉跄跄地朝门口走去。
经过赵德明身边时，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混杂着无尽悔恨的目光，看向了赵德明。
赵德明的心，猛地一颤。
他没有与李明杰对视，而是迅速地低下了头，端起了面前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假装喝水，以掩饰自己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感觉到了。
李明杰那一眼，不是求救，而是一种质问。
仿佛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赵德明比谁都想知道为什么！
他坐在那里，端着茶杯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从专案组破门而入，到李明杰被戴上手铐带走，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暴力美学。
可他，省纪委副书记，巡视组组长，在这五分钟里，却像一个完全无关的局外人。
他没有接到任何通知。
他手中的所有线索，都还只是线索，根本不足以支撑这样雷霆万钧的行动。
那本账本！
赵德明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这个念头。一定是那本账本！那个匿名的举报人，找到了足以一击致命的铁证！
可他为什么不把证据交给自己？交给巡视组？这是最合规、最顺理成章的程序！
赵德明的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明白了。
那个隐藏在幕后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按常理出牌。他根本不信任自己，或者说，他根本看不起自己这个级别的“刀”。他绕过了巡视组，绕过了江州市纪委，甚至可能绕过了省纪委的常规程序，用一种他无法想象的方式，将这把最锋利的剑，直接递到了省委书记的手里！
这不是举报，这是在借刀！借全省最高权力者的刀，来杀他想杀的人！
一股寒意，从赵德明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棋手，最多也就是遇到了一个同样高明的对手。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连棋盘都上不了。人家下的，是另一盘棋。在那盘棋里，他赵德明，连同他这个巡视组，都只是一颗可以随时被忽略、甚至被牺牲的棋子。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李明杰被带走后，再也没有人说话。市长同志还保持着手持激光笔的姿势，市委书记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其他常委们，有的低头看文件，有的假装整理笔记，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魂未定。
一场政治地震，在他们眼前，活生生地发生了。
赵德明缓缓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微的“叩”响，在这寂静中，却显得无比清晰。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过会场。他看到的是一张张惊恐、麻木、故作镇定的脸。但他仿佛能透过这些脸，看到那只隐藏在幕后，搅动着江州乃至全省风云的、冰冷而巨大的手。
他心头猛地一颤，一个让他自己都感到恐惧的念头浮现出来。
李明杰倒了，是因为他挡了那个人的路。
那自己呢？自己和李明杰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往来……那个人，知道吗？
他会不会，是下一个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