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清晨，雨丝比昨夜绵密些，像把磨钝的针，轻轻扎在脸上，不疼，却能渗进骨子里的凉。林辰推开 “凡斋” 的木门时，门轴 “吱呀” 响了声，惊飞了门楣上躲雨的麻雀 —— 那是只灰扑扑的小家伙，总爱在书店的屋檐下筑巢，林辰每天都会在窗台上撒点小米，算是这冷清雨巷里，不多的互动。
他弯腰捡起被风吹落在门槛上的旧布，那是母亲当年用来擦书架的，蓝布底子，边角缝着白色的碎花，洗得发白却没破。林辰拿着布，细细擦过柜台，柜台面上还留着昨晚青蛇帮小弟踩出的泥印，他擦得慢，像在擦拭件易碎的瓷器，指尖蹭过木纹时，能想起母亲当年教他擦柜台的模样：“辰儿，擦柜台要顺着木纹擦，不然会伤了木头的魂。”
柜台后的书架上，那本线装《诗经》被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书脊用牛皮纸包着，是林辰上周刚补的。他伸手摸了摸书脊，指尖能感受到纸页的厚度，还有夹在里面的书签 —— 母亲绣的小雏菊，丝线已经褪色，却依旧挺括。
“陈凡哥！”
巷口传来清脆的喊声，带着点雀跃，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雨巷。林辰抬头，看见苏晓撑着把天蓝色的伞，踩着青石板跑过来，伞沿上的水珠甩在身后，溅起细碎的水花。她怀里抱着本包着书皮的书，不用看，林辰也知道是上周借走的《楚辞》。
“今天怎么这么早？” 林辰直起身，从柜台下拿出个干净的茶杯，是苏晓上次落下的，印着江城大学的校徽。他往杯里放了点雨前龙井，热水冲下去时，茶香瞬间漫开，混着旧书的墨香，在店里织出股暖融融的气息。
“早吗？我都跟教授请假了！” 苏晓把《楚辞》放在柜台上，翻开书，指着里面的批注，眼睛亮晶晶的，“陈凡哥，你上次给我标的‘沅有芷兮澧有兰’的注释，教授说比古籍库里的还详细，让我问问你，是不是有什么秘藏的资料？”
林辰笑了笑，没接话，只是把茶杯推过去：“先喝茶，凉了就不好喝了。今天想借哪本？”
“还是那本《诗经》！” 苏晓几乎是脱口而出，说着就踮起脚，想去够书架上的《诗经》，却被林辰拦住了。
“我来拿。” 林辰伸手取下《诗经》，指尖捏着书脊，轻轻放在苏晓面前，“小心点，这书有些年头了，纸页脆。”
苏晓吐了吐舌头，乖乖坐下，翻开书，很快就皱起了眉头：“陈凡哥，‘邶风?凯风’里的‘凯风自南，吹彼棘心’，这个‘棘’字，我查了字典说是酸枣树，可总觉得不对，你看这里的注释，说‘棘心’是指母亲的辛劳，这是怎么回事啊？”
林辰凑过去，指尖点在 “棘心” 两个字上，动作很轻，像是怕碰坏了纸页：“‘棘’是酸枣树，枝干有刺，‘棘心’就是刚长出来的酸枣芽，嫩，却要顶着刺生长。古人用这个比喻母亲，是说母亲像酸枣芽一样，在苦日子里把孩子拉扯大，带着刺的辛苦，却藏着软的心意。”
他说这话时，声音比平时低些，眼神落在纸页上，却像是穿过了纸页，看到了多年前的场景 —— 母亲坐在老宅的藤椅上，也是这样，指着 “棘心” 两个字，跟他解释，阳光落在母亲的发梢上，有细碎的金光。
苏晓没察觉林辰的走神，只是恍然大悟地拍了下手：“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字典里的解释太干了，还是陈凡哥你讲得有意思！” 她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个笔记本，飞快地记着，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和雨打窗棂的 “嗒嗒” 声，混在一起，格外安静。
林辰看着苏晓认真的样子，心里忽然软了下。这三年来，苏晓是书店里最常来的客人，也是唯一不追问他过往的人。她只知道他是 “陈凡”，是个会讲《诗经》的书店老板，不知道他是战神殿的前殿主，不知道他手上沾过血，更不知道他藏着父母死因的秘密。
这种 “不知道”，让林辰觉得安心。
“对了，陈凡哥，” 苏晓忽然抬起头，眼睛里带着点犹豫，“我们下周要去祖地附近做田野调查，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林家祖地，教授说那里有很多古碑，说不定能找到《诗经》里提到的植物呢！”
林辰的指尖顿了下。祖地，这个词像根细针，轻轻扎了他一下。昨天他去祖地，遇到叶清鸢的考古队，还暴露了手臂上的龙纹图腾，现在苏晓又提起，他心里难免有些波澜。但他没表现出来，只是点了点头：“祖地的古碑确实有些年头了，你们去的时候小心点，雨天路滑。”
“知道啦！” 苏晓笑着说，又低下头记笔记，只是这次，她的笔顿了好几次，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林辰没追问。他拿起苏晓还回来的《楚辞》，翻开检查，看看有没有破损的地方 —— 这是他的习惯，每本被借走的旧书，回来时他都会仔细检查，像是在守护件珍贵的宝贝。
“陈凡哥，我…… 我先走了！” 苏晓忽然合上笔记本，把《诗经》抱在怀里，像是有点慌张，“下周我再来还书！”
她说着，转身就往门口跑，伞都差点忘了拿。林辰拿起伞，想叫住她，却看到她已经跑出了巷口，天蓝色的伞在雨巷里晃了晃，很快就消失了。
林辰无奈地笑了笑，把伞放在柜台边，想着等苏晓下次来再还给她。他拿起那本《楚辞》，准备放回书架，手指刚碰到书页，就感觉到里面夹着点东西 —— 不是纸，像是张薄薄的硬壳，边缘有点硌手。
他愣了下，慢慢翻开《楚辞》，在 “九歌?湘夫人” 那一页，夹着一张素描纸。
纸是普通的素描纸，边缘被雨水打湿了点，有点卷边。林辰小心翼翼地把纸抽出来，展开 —— 画的是凡斋书店的窗边，一个男人坐在藤椅上，手里拿着本《诗经》，窗外是雨巷，青石板上有积水，还能看到门楣上的麻雀窝。
画里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袖口挽到小臂，左手虎口处的疤，虽然画得淡，却能看清形状。
是他。
林辰的心跳忽然慢了半拍。他拿着素描纸，走到窗边，对比着画里的场景 —— 藤椅的位置，书的摆放，甚至窗台上的小米罐，都和画里一模一样。显然，苏晓画这幅画时，观察了很久，可能是某个雨天，她坐在柜台前，看着他看书的样子，偷偷画的。
画的右下角，有个小小的签名：“晓”。还有行小字：“陈凡哥看书的样子，像《诗经》里的人。”
林辰看着那行小字，忍不住笑了。这笑不是平时那种温和却疏离的笑，而是从心里涌出来的，带着点暖意，像冬日里的阳光，晒得人舒服。他想起苏晓每次来书店时的样子，叽叽喳喳的，像只快乐的小鸟，却总能在他讲《诗经》时，安静得像朵花。
他拿起素描纸，走到柜台后，打开那个旧笔记本 —— 笔记本是母亲留下的，封面是棕色的牛皮纸，里面夹着父母的照片，还有他这三年来收集的，关于父母车祸的零碎线索。林辰小心翼翼地把素描纸夹在照片后面，指尖轻轻拂过画里的自己，心里忽然有个念头：如果能一直这样，做个 “陈凡”，守着书店，讲《诗经》，好像也不错。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下去了。
他想起老周临终前递来的残玉，想起祖地石碑上的龙纹，想起赵家的眼线，还有昨夜江面上的血色修罗图腾。他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像这雨巷里的雾，看着柔和，其实藏着能吞人的暗流。
林辰收起笔记本，重新拿起那本《诗经》，准备放回书架。可就在他伸手的瞬间，指尖忽然碰到了书脊里的一个硬物 —— 不是书签，像是块小小的玉。
他愣了下，把《诗经》翻开，仔细检查书脊。原来书脊的牛皮纸下面，有个小小的暗格，里面藏着块指甲盖大小的玉片，玉片上刻着个模糊的龙纹，和他手臂上的龙纹图腾，还有老周的残玉，隐隐有些相似。
这是…… 父母藏的？
林辰的心跳瞬间快了起来。他把玉片取出来，放在手心，玉片很凉，却带着点温润的质感，显然是被人经常摩挲过。他想起母亲当年总是把这本《诗经》带在身边，原来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里面藏着东西。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了脚步声。不是熟悉的邻里，也不是苏晓，而是种很沉的脚步声，像是穿着厚重的皮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 “咚、咚” 的响，带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林辰把玉片藏进衬衫内袋，走到窗边，悄悄撩开窗帘的一角。
巷口站着个男人，穿着黑色的皮夹克，戴着墨镜，手里拿着个相机，镜头正对着凡斋书店的方向。他的手指放在快门上，像是在偷拍，却又毫不掩饰自己的存在，像是在故意挑衅。
林辰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青蛇帮的人？不像。青蛇帮的人只会拿着钢管耍横，不会用相机偷拍。赵家的眼线？有可能。但更像是…… 暗阁的人，或者是境外雇佣兵。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林辰的目光，抬起头，对着窗户的方向，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嘲讽的笑，然后转身，慢悠悠地走进了巷尾的拐角，消失了。
林辰站在窗边，手心的汗把玉片浸湿了。
他知道，这男人的出现，不是偶然。昨夜的血色图腾，祖地的龙纹，还有这本《诗经》里的玉片，都让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势力，开始行动了。
他低头看了看柜台后的笔记本，里面夹着苏晓的素描，画里的 “陈凡” 安静地看着书，不知道窗外的风雨。
林辰轻轻合上窗帘，把《诗经》放回书架，指尖再次摸过书脊上的暗格。
平静的日子，好像真的要结束了。但他不能退，为了父母的死因，为了祖地的秘密，也为了保护那些像苏晓一样，还能安静读《诗经》的人。
雨还在下，窗棂上的水珠越积越多，终于 “嗒” 地一声，落在了柜台的旧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滴藏不住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