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气在廊檐下结成了细长的冰凌,像水晶帘子般垂挂着。荣国府东院的书房里却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正好,紫铜炭盆里银霜炭泛着幽蓝的火苗,将整个房间烘得如同春日。
贾赦坐在黄花梨木书案前,面前摊着几张写满奇怪符号的宣纸。那些线条歪歪扭扭,像是孩童的涂鸦,又似某种神秘的图腾。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在推演第九关的阵法。
已经整整七天了。
自从那日瞥见“???丹”的模糊字样,贾赦就像着了魔似的扎进第九关的研究里。这关的难度超出了他的想象——不再是单纯的图案消除,而像是布下了诸葛亮的八阵图。那些“迷雾”会随着时间变换形态,“枷锁”之间竟然会产生连锁反应,最要命的是那些“顽石”,不仅会移动,还会分裂成更小的障碍。
更棘手的是,这一关引入了“时间流沙”的概念。每一步的思考时间都被严格限制,一旦超时,之前的布局就会被打乱重来。贾赦试了三十四次,最好的成绩也只是走到中段。
“不对......这里应该先破‘水纹枷锁’......”贾赦喃喃自语,手指在虚空中比划着。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鬓角被汗水濡湿了几缕。
邢悦安静地坐在窗边的绣墩上,手里做着针线。她绣的是一方寒梅傲雪的帕子,银针在素绢上起落,针脚细密匀称。偶尔抬眼看向贾赦时,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她知道他在攻坚。这几日,他晨起练拳时都在琢磨步法,用膳时筷子会在桌上无意识地划拉,就连夜里说梦话都在念叨“三步破雾,五步解锁”。那份专注,是她从未见过的。
“啪”的一声轻响。
贾赦手中的狼毫笔掉在宣纸上,墨迹晕开一团污渍。他颓然向后靠进椅背,闭上眼睛,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又失败了。第三十五次。
这一次他以为自己找到了诀窍——先用“连环爆”清出一片区域,再用“时间停滞”争取思考的空隙。可就在最后三步时,一块“顽石”毫无预兆地分裂成四块,彻底堵死了所有去路。
那种感觉,就像眼看要登上山顶,却突然踩空了台阶。
书房里静得能听见炭火噼啪的轻响。邢悦放下绣绷,起身走到书案旁。她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案上的定窑白瓷茶壶,斟了一杯温热的六安瓜片。茶汤清澈,香气清雅。
茶杯被轻轻推到贾赦手边。
贾赦睁开眼,看了看那杯茶,又抬头看向邢悦。她今日穿着藕荷色缠枝莲纹的袄子,领口镶着一圈柔软的灰鼠毛,衬得脸庞温润如玉。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眼神平和,没有催促,也没有询问。
他端起茶杯,慢慢啜饮。茶水温热适中,正好抚平喉间的焦躁。
邢悦又从袖中取出自己的绢帕——正是刚才绣的那方寒梅帕子,还带着她指尖的温度。她俯身,极自然地替他拭去额角的汗珠。动作轻柔,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瓷器。
贾赦微微一怔。
记忆中,从未有人这样待他。母亲早逝,父亲严厉,后来的姨娘们要么讨好要么算计。就算是从前最得宠的赵姨娘,侍候时也总是带着刻意的娇媚,生怕他不知道她的用心。
而邢悦不同。她的动作那么自然,那么......家常。就像这本该是她分内的事,就像他们已经这样相处了许多年。
“此关甚是刁钻。”贾赦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那些‘顽石’......”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简直是有灵性一般,专往要害处堵。”
他说得含糊,但邢悦听懂了。她接过空茶杯,又续上半杯:“老爷这几日殚精竭虑,妾身都看在眼里。只是......”她顿了顿,声音更加柔和,“张弛有道,方是长久之计。不若先歇歇?或许换个心境,反而能窥见关窍。”
这话说得委婉,意思却明白——你太紧绷了。
贾赦沉默片刻,忽然失笑。可不是么?他从前攻关,虽然也认真,但总带着几分游戏的心态。如今却像在参加科举,非要一举夺魁不可。是那“???丹”的诱惑太大?还是......不想让她失望?
他摇摇头,将那些纷乱的念头甩开。目光落在邢悦手中的帕子上,寒梅绣得精致,枝干遒劲,花瓣却娇柔。“这梅花绣得好。”他难得夸了一句。
邢悦唇边泛起浅浅的笑意:“胡乱绣的,老爷见笑了。”话虽如此,指尖却轻轻抚过那簇梅花,显然也是喜欢的。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孩童清脆的嗓音,由远及近:“母亲!母亲!琏儿回来了!”
门帘被掀开,带进一股寒气。贾琏像个小炮仗似的冲进来,身上裹着邢悦亲手做的宝蓝色厚棉斗篷,小脸冻得红扑扑的,眼睛却亮晶晶的。后头跟着的奶嬷嬷手里捧着书匣,忙不迭地行礼。
“父亲也在!”贾琏见到贾赦,规规矩矩站好,行了礼,但那雀跃的神情藏不住。
贾赦看着儿子,心头那点挫败感莫名消散了些。“今日学得如何?”他照例问道。
贾琏立刻挺起小胸脯:“先生夸琏儿《千字文》背得好,还......还给了琏儿这个!”他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小心翼翼地用两只手捧着,走到邢悦面前。
那是一块芝麻糖。普通的市井点心,用糙纸包着,已经有些碎了,芝麻粒簌簌地往下掉。但在孩子手里,却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先生说我今日字写得整齐,奖励的。”贾琏的声音稚嫩又认真,“琏儿没舍得吃,想留给母亲。”
邢悦愣住了。
她看着那块已经有些融化、沾着孩子掌心温度的芝麻糖,再看看贾琏那双满是期待的眼睛。那眼睛清澈得像秋天的湖水,倒映着她怔忡的脸。
心里某个地方,突然柔软得一塌糊涂。
她慢慢蹲下身,视线与贾琏齐平。这个角度,她能看清孩子睫毛上沾着的细雪,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和孩童特有的奶味。她伸出手,不是去接糖,而是先替他拂去肩头的落雪,又整了整歪掉的虎头帽。
“琏儿真乖。”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什么,“母亲很喜欢。”
然后,在贾琏期待的目光中,在贾赦若有所思的注视下,她接过了那块碎了一半的芝麻糖。芝麻的香气混合着麦芽糖的甜腻,朴实得甚至有些粗陋。但她没有犹豫,轻轻咬了一小口。
糖很甜,甜得有些发腻。芝麻在齿间碎裂,迸发出焦香。
“好吃。”邢悦微笑起来,那笑容真挚而温暖,眼角弯成了月牙,“这是琏儿对母亲的心意,比什么山珍海味都珍贵。”
贾琏的小脸“腾”地红了,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他害羞地低下头,脚尖在地上划拉着,可那上扬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那是一种被认可的喜悦,纯粹而明亮,照亮了整个书房。
贾赦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曾把先生奖励的一块墨锭宝贝似的捧给父亲。可父亲只是瞥了一眼,淡淡地说:“一块墨也值得高兴?你的文章若是能有长进,才是正经。”
那块墨后来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连同他那点微末的喜悦,一起被丢在了记忆的角落。
而此刻,邢悦正耐心地对贾琏说:“琏儿要知道,学问重要,先生奖励你用功,这是好事。但更可贵的是你这颗心——得了好东西,知道惦记着母亲,这是孝心;能忍住馋虫,一路小心地带回来,这是诚心。”
她摸摸孩子的头,声音愈发温柔:“学问可以慢慢学,但这颗赤子之心,要一直保持着。记住了吗?”
贾琏似懂非懂,但重重点头:“琏儿记住了!要孝顺,要诚心!”
“好孩子。”邢悦将他揽进怀里,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贾琏的脸更红了,害羞地把脸埋进母亲怀里,却忍不住偷偷笑出声。
窗外天色渐暗,暮色四合。丫鬟悄悄进来点了灯,烛光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圈。炭盆里的火苗跳动着,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交叠在一起,模糊了边界。
贾赦忽然觉得,那些复杂的阵法推演、那些刁钻的关卡障碍,在这一刻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这满室的灯火,是妻子温柔的低语,是儿子纯真的笑声。
重要的,是这个他终于懂得珍惜的“家”。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又开始飘雪了,细碎的雪花在暮色中旋转飞舞,像是谁撒了一把碎玉。远处传来隐约的更鼓声,提醒着时辰。
“老爷?”邢悦唤他。
贾赦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的神情平静,眼神却有种通透的清明。
“夫人说得对。”他说,“张弛有道。今日......就先到此为止吧。”
他不再看那些写满推演的宣纸,而是走到贾琏身边,弯腰将儿子抱起来。孩子咯咯笑着搂住他的脖子,芝麻糖的甜香还在空气里若有若无地飘散。
邢悦静静看着他们,手里的绣帕不知何时已经攥紧了。帕子上的寒梅在烛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凌霜傲雪,暗香浮动。
她知道,第九关迟早会破。那些“顽石”和“迷雾”,终将被一一清除。
而比通关更重要的,是这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是他从浮躁到沉静的改变,是孩子从生疏到亲近的依赖,是这个家从冰冷到温暖的蜕变。
雪越下越大,将整个荣国府笼罩在洁白的静谧里。而在东院这一角,烛光温暖,茶香未散,未来......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