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钱胡同深处,那座日渐破败的刘家宅院里,七岁的锦书又一次在半夜惊醒。
不是被梦,是被那阵熟悉的、湿漉漉的凉意。
月亮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惨白的光格子。屋里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细细的呼吸声,还有……那极其微弱的、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嗒。
嗒。
床前,站着那个灰扑扑的影子。和过去好几个晚上一样,悄无声息地就出现了。是个穿着灰布旗袍的女人,身子瘦得像片纸,头发长长的,湿透了,黏在脸颊、脖颈上,还在不停地往下淌水。水珠顺着她散乱的发梢滴落,砸在砖地上,晕开一小圈、一小圈深色的湿痕,那声音又轻又黏,钻进耳朵里,让人头皮发麻。
锦书浑身僵直,小手死死攥着薄薄的被沿,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敢眨,也不敢动。她认得这张脸,灰白灰白的,没有一点活气,眼眶那里只有两个模糊的深窝,看不清眼珠子。可锦书知道,“她”在看着自己。
女人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一股混合着井水腥气和泥土腐朽味的凉气扑面而来。她朝着锦书伸出同样湿漉漉、毫无血色的手,指甲盖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娘,席子硌得慌……”
那声音又飘过来了,又哑又空,不像从嘴里出来的,倒像是从喉咙深处或者那口枯井里挤出来的,带着无尽的委屈和痛苦。
“……娘,席子硌得慌……”
冰凉的指尖快要触到锦书的脖子了。锦书猛地闭上眼,整个人往被子里缩,心脏在瘦小的胸腔里“咚咚”狂跳,几乎要撞出来。
第二天天亮,屋子里干燥而安静,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噩梦。锦书怯生生地把夜里的事告诉伺候她的老佣人张妈。张妈正在掸桌子上的灰,闻言手一抖,鸡毛掸子差点掉地上。她脸色变了变,很快又强装镇定,一把拉过锦书,压低声音:“我的小祖宗,可不敢瞎说!那是你魇着了!咱这屋子干净得很,啥也没有!”
可锦书看得分明,张妈眼神躲闪,嘴唇都在微微哆嗦。
家里的下人似乎都知道了什么,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带着点怜悯,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怕。她一个人在院子里玩踢毽子,毽子滚到廊下角落,她弯腰去捡,听见两个扫地的婆子低声嘀咕。
“……自打那口井填了,就不安生……”
“……可不是,就在那屋正底下……怨气没散呐……”
井?锦书抬起头,看向自己住的那间厢房。屋子是后来修缮给她住的,她隐约记得,几年前,那窗外的空地好像确实有过一口井,后来不知为什么给填上了。
白天的疑惑像根细刺,扎在心里。到了晚上,那湿漉漉的女人来得更早了。锦书甚至没敢吹灯,就看见墙角暗影里,水痕一点点洇开,那灰色的身影逐渐清晰。这次,她不光说“席子硌得慌”,还开始低低地啜泣,哭声像断了线的破风筝,在寂静的夜里飘飘忽忽。
“冷……井里好冷……”
她朝着床铺挪近,每一步,脚下都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锦书吓得用被子蒙住头,可那呜咽声,那滴水声,还有那股子阴寒的湿气,无孔不入地钻进来。
又过了几天,锦书午睡醒来,屋里没人。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光柱里尘埃浮动。她鬼使神差地爬下床,走到夜里女鬼常常站立的位置。砖地看上去很干燥,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她蹲下身,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几块青砖。
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猛地窜了上来,激得她打了个哆嗦。
这地砖,冷得不正常。像三九天的冰。
锦书猛地缩回手,心脏怦怦直跳。她跑到院子里,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却驱不散心底那股寒意。她想起下人们的窃窃私语,想起那口被填埋的井。一个念头清晰地冒了出来:得去看看,柴房那里,说不定……
柴房在西跨院最角落,平日里堆着杂物,很少有人去。锦书溜进去的时候,里面光线昏暗,满是灰尘和霉味。她凭着模糊的记忆,在堆放的破家具和旧箱笼后面摸索着。角落里散乱地放着几卷废弃的草席和破毡子。
她伸手去翻动那些散发着陈腐气味的杂物。手指碰到一个卷得紧紧、被灰尘覆盖的硬物,扯了一下,没扯动。她用上两只手的力气,猛地一拉——
“哗啦”一声,那卷东西散开了。
不是草席。
那是一张……皮。微微发黄,带着些褶皱,入手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滑腻而失活的冰凉。它被卷成一个筒状,展开后能看出模糊的人形,四肢的部位耷拉着,顶端……顶端甚至能分辨出粘连着的、干枯发丝的形状,黏在已经看不出原貌的“脸部”位置。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井泥腥气和某种说不出的腐败甜腻的味道,猛地爆发出来,充斥了锦书的鼻腔。
锦书“啊”地短叫一声,一屁股坐倒在地,手脚并用地向后蹭,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就在这一刻,仿佛一个惊雷在脑海里炸开。所有破碎的线索瞬间拼凑了起来。
灰布旗袍!湿漉漉的头发!投井自尽!三年前!那个因为被老爷厌弃,在一个雨夜跳了后院那口井的玉姨娘!
她死的时候,穿的就是一件灰布旗袍!
“娘,席子硌得慌……”
不是席子!是这张……这张她死后被剥下来,卷藏在柴房的人皮!就在她投的那口井的正上方,在这间改建的厢房里,夜夜向睡在井口上方的自己哭诉!
锦书连滚带爬地冲出柴房,强烈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她穿过院子,一头撞进闻声而来的张妈怀里,牙齿咯咯打战,想说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用手指着柴房的方向,小脸惨白如纸。
张妈搂着她,看着柴房,脸色瞬间变得死灰,嘴唇哆嗦着,最终也只是喃喃了一句模糊的:“造孽……真是造孽啊……”
是夜。
没有月光,窗外黑得像墨。锦书蜷缩在床角,被子蒙过头顶,连呼吸都屏住了。柴房里的发现像一块冰,死死地压在她的心口。
来了。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浓重的水腥气弥漫开来,带着井底淤泥特有的腐臭。滴水声不再是“嗒嗒”的轻响,而是“啪嗒”、“啪嗒”,更加沉重,更加粘稠。
锦书抖得厉害,几乎控制不住。她感觉到那冰冷的、湿透的存在就站在床边,几乎贴着了被子。
“娘……”
那声音不再是遥远的呜咽,而是近在耳边的、带着实质般寒气的低语,刮擦着鼓膜。
“……席子……硌得慌……”
一只手,冰冷、湿滑,带着井水的黏腻和细微的泥沙感,猛地穿透了薄薄的棉被,一把扼住了锦书细嫩的脖颈!
那刺骨的寒意和强大的力量瞬间剥夺了锦书的呼吸,她拼命挣扎,小手乱抓,双腿乱蹬,可那只手像铁箍一样,纹丝不动,还在收紧。冰冷的触感紧贴着皮肤,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
极致的恐惧像闪电般劈开脑海。在窒息的痛苦和濒死的绝望中,锦书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几乎被扼死的喉咙里,挤出一句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尖叫:
“玉姨娘——你的皮!你的皮在柴房!!”
话音落下的瞬间,脖颈上那致命的钳制,猛地松开了。
冰冷的触感骤然消失。
锦书瘫软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咙火辣辣地疼,浑身被冷汗浸透,止不住地剧烈咳嗽。
屋子里,那令人窒息的湿冷气息正在快速消退。沉重的滴水声听不见了,浓重的水腥味也渐渐变淡。
床前,空荡荡的。
只有靠近地面的低处,似乎还残留着一缕极其微弱的、如释重负般的叹息,轻得像风吹过缝隙,随即也消散无踪。
院子里,不知哪来的野猫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划破了死寂的夜。
锦书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窗外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