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源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深吸一口气，单掌竖于胸前，目光沉凝，口中低声诵念起一段清净凝神的般若心经。
梵文回响，久久不息，“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清越的梵音，如同清泉流淌，带着洗涤心神，破除迷障的力量，清晰地传入猴头的耳中。
那猴头此刻正吃得酣畅淋漓，醉意朦胧，忽闻这熟悉的经文之声，浑身猛地一震！
眼中迷离混沌之色迅速褪去，灵台骤然恢复清明。
他眨了眨眼睛，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抓着的丹葫芦，又环顾了一下这被自己搞得一片狼藉的太上老君丹房，最后目光落在脸色凝重无比的江源身上，顿时明白过来自己方才趁着酒意，竟是闯下了何等弥天大祸！
“小师兄。”
这次猴头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再无之前的嚣张恣意，脸上露出了一丝罕见的惊慌与无措，“俺老孙……闯下大祸了，这可如何是好？”
江源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百感交集，又是气恼，又是无奈，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事已至此，丹药已被吃了大半，吐是吐不出来了。
他心念急转，把心一横，咬牙道，“罢了！吃一口是吃，吃一壶也是吃！横竖都是重罪！你……你把剩下的这些都吃完再走！”
还是那句话，来都来了！若只吃几颗，猴头法力增长有限，日后若真动起手来，怕是会吃亏，万一因为少吃两葫芦丹药，最后没成金刚不坏之身，说不好可是要丢命的。
既然罪责难逃，不如将这好处先给吃干抹净！毕竟这可都是拿罪过换的，罪过已经犯下了，不吃就是亏了。
那猴头闻言先是一愣，下意识地想将手中还剩的半葫芦金丹递给江源，邀他同享。
但他猛地一个激灵，瞬间明悟此事罪孽深重，绝不能再将江源拖下水！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不再犹豫，抓起散落在地的另外几个尚未开封的丹葫芦，拔开塞子，仰起头。
“咕咚咕咚”
如同喝水一般，将里面金光灿灿，药力磅礴的金丹尽数倒入腹中！
五葫芦太上老君精心炼制的九转金丹，岂是那么好消化的，饶是他天生石猴，根基雄厚，也只能先将其存在肚子里。
“走。”
江源见他吃完，不再有片刻耽搁，低喝一声，拉起悟空，迅速出了兜率宫，化作两道不易察觉的清风，悄无声息地潜回瑶池。
重回喧嚣热闹的宴会现场，两人强作镇定，回到自己的席位坐下。
一旁的墨玄见他们去而复返，低声关切问道，“真君，大圣，方才你们去哪了？许久不见踪影。”
江源面色如常，端起一杯酒抿了一口，淡淡道，“无事，方才只是带悟空去与几位相熟的神仙敬酒见礼，寒暄了几句。”
他语气平静，仿佛真的只是离席片刻去交际应酬了一般。
那猴头此刻却是坐立难安，他偷偷扯了扯江源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小师兄……俺这罪过太大了……要不俺老孙现在就跑吧！绝不能……绝不能连累了你啊！”
江源闻言，心中猛地一揪，却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传音斥道，“噤声！休得胡言乱语！随我去与其他仙官敬酒！”
他拽上猴头，在瑶池之中，同那些见过面的仙官挨个敬酒。
但此刻，他心中亦有一杆无形的秤。
一端，沉甸甸的压着一块大石头，而另一端，放着的却是眼前这只好动闯祸，却又对自己信赖有加，唤自己小师兄的猴子，放着自己与他从方寸山初识至今的点点滴滴，放着那份虽非血亲却又深厚无比的情谊。
他比谁都清楚，这次是猴头大错特错，罪无可赦。
但他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事情按照“既定”的轨迹发展吗？
任由天庭发现，然后将这猴子丢进八卦炉里炼上七七四十九天？再看着他受尽苦楚后凶性彻底爆发，愤而大闹天宫？
最终被佛祖翻手镇压在五行山下，饱受那五百年的风吹日晒，铜汁铁丸之苦？
一旦偷丹之事东窗事发，后续的一切，就绝非自己所能掌控和改变的了。
当猴子被塞进八卦炉里炼得九死一生，磨掉了最后的理智，只剩凶戾之时，自己又能做什么？还能拦住他闹天宫吗？
老君……他老人家法力无边，神通广大，或许并不在意这五葫芦金丹……
大不了日后我想尽办法，倾尽所有，补偿他老人家便是……
一个近乎自我欺骗的念头在江源心中滋生，试图为此刻的包庇寻一个合理的借口。
如今这般隐瞒，或许才是对天庭最好的选择……
可这念头刚一浮现，另一道念头便又开始回响。
自己这般，与那方才极力回护坐骑，罔顾天兵性命的文殊菩萨……又有何本质区别？
这内心的激烈挣扎与拷问，让江源感到一阵窒息。
他猛地端起桌上的酒杯，将其中琼浆一饮而尽，试图压下心中的翻腾。
领着猴头敬过了一圈仙官，瑶池盛会也已接近尾声。
经历了蟠桃失窃，青狮风波，佛门众人已是兴致寥寥，早早便告辞离去。
到了此刻其余众仙也失了先前的热烈兴致，开始依照身份尊卑，陆续向玉帝行礼告退。
江源强压下心中万千思绪，目光扫过会场，看到二郎神杨戬正领着梅山兄弟起身，向御座行礼后准备离去。
他按捺住性子，紧紧拉着身边躁动不安、几次想要趁机溜走的悟空，直到目送杨戬等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瑶池出口，这才整了整衣冠，领着悟空及自己一众门人，上前依礼向玉帝，王母辞行，举止从容，看不出丝毫异样。
“陛下，微臣等人也告退了。”
“嗯，去吧，你很不错，朕很喜欢。”
玉帝面露些许认可的微笑，抬手示意，一旁的仙娥捧起一篮上品蟠桃交于江源。
“多谢陛下赏赐。”这倒是有些出乎江源意料，忙躬身礼谢。
“不必谢朕，有功不赏，众仙该说朕赏罚不明了。”玉帝却是摆了摆手。
只不过此番动作，再结合先前玉帝询问江源意见的事，江源落在其余仙官眼中已然成了玉帝宠臣。
出了南天门，找到了那被拴在玉柱下的青鹿。
青鹿眼见江源面色沉凝地走来，眼神中早已充满了畏缩与恐惧，显然是知道自己闯了祸，但却强撑着凑上前来，用脑袋蹭蹭江源的手，露出一个极其谄媚讨好，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江源此刻心中正是一团乱麻，又憋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邪火与后怕。看到这家伙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怪不得收徒都要先看弟子的品行，丑儿珠儿跟自己跟了这么些年，他也并未在二人品行上指点过多少，但二人却从未给自己添过一丝麻烦。
而这青鹿与猴头，自己已是不知费了多大的心力，浪费多少口舌，却是收效甚微。
心中如何能不恼火。
他猛地亮出鞭子，二话不说，照着青鹿的屁股就狠狠抽了一鞭子！
“啪！”
一声脆响！
鞭子结结实实地抽在青鹿屁股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红痕。
那青鹿疼得浑身一哆嗦，却是罕见地没有躲闪，也没有立刻哭爹喊娘，撒泼耍赖，反而硬生生忍住了痛呼，低着头，声音带着哭腔。
“主人……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俺是有识之士，读过书，明事理，不该……不该跟那蠢货青狮一般见识，更不该逞口舌之快，惹出这般祸事……”
江源闻言，扬起的第二鞭子悬在了半空。他看着青鹿这副真心悔过，咬牙认罚的模样，再想起它这些年确实比刚跟着自己时，要懂事，收敛了许多。
换作之前的他，怕是上来就要把锅全甩到那个被砍头的青狮身上了。
虽然依旧偶尔惫懒，但大是大非上已是并未如以往那般，加上这事也不能全怪他，那青狮到底是个什么德行他可是见过的。
他心中倒也添了几分安慰，火气也不由得消了许多，终究是叹了口气，将鞭子收了起来。
他又转而看向一旁抓耳挠腮，同样惴惴不安的猴头，语气沉重地说道。
“悟空，你虽早被师父逐出师门，但如今你若还认我是你师兄，还念着这份同门之谊……从今往后，便将我说的话记在心里，行事之前，多思多想，莫要再如在洞府那般，任性妄为！”
当着其他人的面，他也并未提及猴头盗丹之事。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猴头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若你依旧听不进我说的话，那我们便……割袍断义，恩断义绝。”
这番话，他说得极其郑重，甚至带着一丝决绝的意味。
他心中无比清楚，若是这次侥幸瞒天过海，猴头却依旧毫无长进，那么自己今日的包庇，便与那文殊菩萨的护短纵容，将再无任何区别！
若这猴头死性不改，又没有那五百年牢狱之灾让他认错悔改，往后说不准还会惹出更大的祸患出来，那才是真正的遗害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