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日,正午。
武威城的枪声渐渐稀落。最后一处抵抗据点——城西马家祠堂,在挨了三发105毫米炮弹后,终于安静了。
硝烟还未散尽,血腥气弥漫全城。街道上到处都是尸体,大多是马家军的,偶尔也能看到独立师将士的——但比例悬殊得惊人。粗略统计,独立师伤亡不足八百,而马家军被击毙超过一万两千人。
没有俘虏。
陆铭凡是在午后进城的。他骑着马,从东门缺口入城,赵承业和警卫连紧随其后。街道两侧,士兵们正在清理战场,收殓己方烈士遗体。至于马家军的尸体,则被集中拖到城外,准备统一掩埋——不是出于仁慈,是防止瘟疫。
“师座,马步芳确认死亡。”周正前来汇报,“在公馆书房被火箭筒直接命中,尸骨无存。其弟马步青死于流弹。马家军高级军官,除少数逃脱外,基本歼灭。”
陆铭凡点点头,没说话。他骑马继续前行,直到城南。
这里,是当年西路军战俘关押地。如今,已是一片废墟——炮火覆盖得太彻底。
“挖。”陆铭凡下马,只说了一个字。
工兵营张磊带着全营开始挖掘。铁锹、镐头,甚至用手刨。一个小时后,第一个埋人坑被挖开。
里面,层层叠叠的尸骨。
很多尸骨还穿着破烂的灰布军装,很多头骨上有钝器击打的凹陷,很多手腕被铁丝反绑,很多肋骨断裂——那是被马刀劈砍或马蹄践踏的痕迹。
陆铭凡站在坑边,静静看着。他身后,越来越多的将士围拢过来,沉默地看着那些尸骨。
苏晚也在。她举起相机,手却在颤抖。透过取景框,她看到那些扭曲的尸骨,看到那些至死还保持着挣扎姿势的遗骸,看到一具小小的尸骨——可能还是个孩子兵,最多十五六岁。
她按下快门,眼泪滴在相机上。
“数。”陆铭凡说。
张磊带人一具一具清点。三个小时后,数字出来了:“三十七个坑,总计三千六百四十二具。其中,有明显枪伤的八百余具,刀伤的九百余具,钝器伤的五百余具,其余……死因不明,但很多有明显虐待痕迹。”
“记录。”陆铭凡对苏晚说,“姓名,番号,能辨认的全部记下来。记不下来的……就记数字。三千六百四十二个。”
“是。”苏晚的声音哽咽。
“方大华。”
“在!”军需处长上前。
“准备最好的棺木。没有棺木,就用最好的布料。”
“李若曦。”
卫生队长上前:“师座。”
“带医护队,给每一具遗骨清理、包裹。让他们……走得干净些。”
“是。”
陆铭凡转身,面向全军将士。他的眼睛血红,声音嘶哑却清晰:
“弟兄们,看到了吗?这就是三年前发生在这里的事。三千六百四十二个抗日将士,没有死在鬼子枪下,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他们中,很多人和你们一样大,很多人和你们一样,只是想打鬼子,想救国。”
“今天,我们替他们报仇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但还不够。”
“马家军余孽还在张掖,在酒泉,在青海。所有参与过屠杀西路军的人,所有手上沾着同胞鲜血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我命令:1旅留守武威,安抚百姓,安葬烈士。2旅、3旅、炮兵团、骑兵团,继续西进。目标——肃清整个河西走廊。”
“还是那句话:不要俘虏,不要缴获,不要留情。”
“血债,必须用血来还!”
“血债血偿!”赵虎第一个吼道。
“血债血偿!血债血偿!”五万人的怒吼,震得武威城砖石簌簌。
当日下午,安葬仪式在城南举行。
三千六百四十二具棺木,整齐排列。每一具棺木前,都立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能辨认的姓名,辨认不出的,就写“西路军烈士”。
陆铭凡亲自为第一具棺木覆土。棺木里,是一位年仅十七岁的小战士的遗骨——从残留的胸章辨认,他叫王小树,江西兴国人。
“小兄弟,”陆铭凡低声说,“安息吧。仇,我们报了。”
土一锹一锹落下。
全军将士肃立,脱帽。
苏晚在战地日记上写道:
“九月十五,武威城南。三千六百四十二具棺木,三千六百四十二个英魂。陆师长亲手覆土,将士脱帽肃立。没有哀乐,只有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见一少年烈士遗骨,年不过十七,胸章绣‘王小树,江西兴国’。兴国距此五千里,少年何辜,葬身异乡?观此惨状,铁石心肠亦当泪垂。”
“然今日独立师已为之复仇。马家军伏诛,血债得偿。愿此三千冤魂,今日可安息于祁连山下,黄河岸边。”
她写不下去了,合上日记,望向西方。
那里,祁连雪山巍峨,白云如幡。
而独立师的战旗,已在风中猎猎作响,准备继续西进。
真正的复仇,才刚刚开始。
民国二十八年九月三十日,张掖。
城中心广场的公审已近尾声。三十七个马家军军官的血染红了青石板,张掖城的百姓们却无人同情——这些人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都被记录在档案里,写在证人枯瘦的脸上,刻在黑马河滩的万人坑中。
陆铭凡站在高台上,却没有立即宣布东进。他的目光扫过台下四万将士和数万百姓,最后落向西方——祁连山的方向。
“河西的父老乡亲们,”他的声音在广场回荡,“马家军的债,今天讨了一部分。但我们的任务,远未完成。”
他转身,面向全军将士:“弟兄们,一年前我们从徐州西来,是为了保存力量、重整旗鼓。如今我们有了五万弟兄,有了美式装备,也报了河西的血仇——按说,是该东归了。”
台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预感到,师长的话还有转折。
“但我们东归之后呢?”陆铭凡问,“四万大军出潼关,弹药从哪里来?伤员往哪里送?枪炮坏了哪里修?粮食吃完哪里补?”
一连串问题,让将领们陷入沉思。赵承业若有所思,陈昭明眉头微皱,赵虎欲言又止。
“靠后方?”陆铭凡冷笑,“重庆离潼关两千里,兰州到前线也要八百里。等他们的补给送到,鬼子早打到家门口了。”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坚定:“所以,我决定——东进之前,我们要在河西走廊,建起我们自己的军工和后勤基地!”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陆铭凡抬手肃静:“这个基地,要有兵工厂,能造子弹、修枪炮;要有被服厂,能制军装、做军靴;要有农场,能种粮食、养牲畜;要有医院,能治伤员、储药品;还要有学校,能教识字、训新兵!”
“我们要让河西走廊,成为独立师永不沉没的航空母舰,成为我们东出潼关、横扫中原的坚实后盾!”
掌声雷动。百姓们眼睛亮了——这意味着军队要留下,要建设,要带来工作、带来生计。
当晚,师部会议一直开到凌晨。
巨大的河西走廊地图铺满了整张会议桌,各旅团长、职能部门负责人围坐四周。油灯的光在每个人脸上跳动,映出一张张兴奋而专注的面孔。
“首要问题是选址。”赵承业用指挥棒点着地图,“基地必须满足几个条件:一要有水源,二要地形隐蔽,三要交通相对便利,四要靠近资源。”
陈昭明接过话头:“祁连山北麓有几处绿洲,山中有溶洞,可防空袭。张掖以南的民乐,武威以西的永昌,酒泉东南的金塔,都可考虑。”
“不止要考虑地形,”军需处长方大华扶了扶眼镜,“还要考虑资源。祁连山有煤矿、铁矿,肃南有铜矿,玉门已经发现了石油苗头——这些都是军工生产的命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