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罕死了。
这个认知像一块被煞气浸透的万年寒冰,不仅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口,更不断释放着冰冷的刺痛,侵蚀着我的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葬兵谷那混杂着铁锈、焦土与死亡气息的浓稠煞气,带着血腥味的回忆,刮得肺叶生疼。
那场自毁式的爆炸,其轰鸣仿佛还在耳膜深处震荡。视野里,那片被高爆手雷清空的焦黑区域,空洞得刺眼。那个沉默寡言,却在关键时刻爆发出惊人勇气和忠诚的向导,那个在秘境崩塌时都没有放弃队友的汉子,就这么化为了这片古战场上空又一道微不足道的怨魂,或许,连成为怨魂的资格都没有,已然彻底消散。
亡魂的潮水因为首领的湮灭和爆炸的冲击而暂时退去,但它们并未远离。烛龙之眼透过狭窄的洞口望去,那片灰暗破碎的荒原上,无数猩红的光点依旧如同鬼火般摇曳、汇聚,发出层层叠叠、永无止境般的低沉嘶吼,那声音里饱含的暴戾与怨恨,形成无形的压力,不断冲击着这处临时避难所摇摇欲坠的宁静。它们像是最有耐心的猎手,等待着我们精神松懈、力量耗尽的那一刻。
我和清霜带着昏迷的雪儿,几乎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潜力和运气,才在这片死亡荒原的边缘,找到了这处唯一的藏身之所——一个被几块巨大嶙峋怪石半掩着的,入口仅能容一人勉强侧身挤入的狭窄山洞。洞内空间逼仄,高度甚至无法让我完全站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霉味,以及一种属于岩石本身的阴冷潮湿。
但此刻,这小小的、不足五平米的陋室,却是我们绝望困境中唯一的港湾,是隔绝外面无边杀意与死亡威胁的脆弱屏障。
我将雪儿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山洞最内侧,那里相对干燥,让她靠坐在冰冷的岩壁上。她依旧深度昏迷,苍白的小脸在洞内昏暗的光线下,几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脆弱地覆盖着眼睑,呼吸微弱得需要凝神才能感知。我半跪在她面前,这个姿势已经保持了近一个时辰。右手食指和中指始终轻轻搭在她纤细的腕脉上,体内那融合了四钥本源生机的烛龙气血,正以一种极其精细和缓慢的方式,如同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渡入她近乎枯竭的经脉。
这过程,远比一场酣畅淋漓的恶战更消耗心神与力量。我必须像一个最顶级的微雕大师,精确掌控着每一丝力量的输出。多一分,恐她此刻脆弱如琉璃的经脉无法承受,瞬间崩碎;少一分,又恐无法维系住她那如同狂风暴雨中一点残烛般的生命之火。之前地脉秘境的连番血战、强行催动龙凰共鸣的经脉撕裂感、秘境崩塌时的亡命奔逃,再加上岩罕牺牲带来的精神冲击,早已让我身心俱疲。此刻持续不断的精细输出,更是雪上加霜。我感觉丹田气海一阵阵发虚,传来隐隐的抽痛,原本奔腾不息的气血也变得滞涩起来。额头上、鬓角边,不断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它们汇聚成流,顺着我的脸颊、下颌线滑落,有的滴在我身前的地面上,留下深色的印记,有的则直接落在我的衣襟上,浸湿了一片。
清霜守在靠近洞口的位置,那里能最先感知到外界的动静。她背对着我和雪儿,那柄从不离身的古朴长剑横放在并拢的双膝上,正默默运转功法,试图调息恢复。但在这煞气冲天、灵气近乎枯竭的葬兵谷,她那冰凰属性的力量恢复得极其缓慢,甚至可以说是事倍功半。我能感觉到她周身散发出的寒气比平时微弱了许多,那挺直而单薄的背影,在从石缝透进来的、微弱得可怜的光线下,勾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与疲惫。她像一尊沉默的冰雕,独自承受着内外交困的压力。
山洞里一片死寂,只有洞外亡魂永不疲倦的嘶吼,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不断地传来,以及我自己那无法完全压抑的、略显粗重和急促的呼吸声,在这狭小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时间在压抑中缓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
我感觉自己的视线开始出现轻微的模糊,眼前雪儿苍白的面容时而清晰,时而蒙上一层薄雾。这是精力、体力、心神都过度透支的征兆,是身体发出的最严厉的警告。握着她的手,指尖甚至开始有了一丝难以控制的细微颤抖。但我不能停,绝对不能!指下那微弱却依旧存在的脉搏跳动,是我此刻唯一的坚持,是绝对不能放弃的底线。雪儿的气息虽然微弱,但在四钥生机和我气血的维系下,总算没有继续恶化,这已是绝境中最大的幸运。
就在我咬紧牙关,准备再次压榨丹田所剩无几的气力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自身后靠近。
是清霜。
她不知何时结束了调息,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我的身边,然后缓缓蹲了下来。她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看我,目光先是落在我搭在雪儿腕间、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然后缓缓上移,停留在雪儿那张精致却毫无生气的脸上。她冰蓝色的眼眸中,情绪复杂得如同深潭,有关切,有担忧,有对同伴伤势的凝重,但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隐晦的、连她自己都未必察觉的……羡慕?或者说,是一种看到某种纯粹依赖关系时,产生的微妙悸动。
紧接着,她做出了一个让我浑身一僵,几乎以为是自己意识模糊产生幻觉的动作。
她抬起了一只手臂。那手臂的动作似乎带着些许迟疑,但最终还是坚定地伸了过来。她用她那略显冰凉,却异常柔软细腻的指尖,极其轻缓地,拂开了我额前那几缕被汗水完全浸湿、紧贴在皮肤上的乱发。这个动作带着一种陌生的亲昵,让我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随后,她另一只手从自己那件早已沾满污迹、破损不堪的月白色运动服内侧口袋里,摸索着取出了一方同样不算干净,边缘甚至有些磨损,但看得出质地柔软,且相对干燥的素色布帕。她的动作依旧带着她特有的清冷风格,显得有些许僵硬和不熟练,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却又极其陌生的事情。但她擦拭的动作,却异常仔细和轻柔。
那方带着她微凉体温和一丝淡淡冷香的布帕,轻轻拂过我的额头,拭去那里汇聚的汗珠;掠过我的太阳穴,缓解着那里因精神过度消耗而产生的胀痛;擦过我的脸颊,带走那混合着血污、尘土和盐分的黏腻。她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极其短暂地触碰到我的皮肤,那微凉而柔软的触感,像是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驱散了些许因透支而产生的麻木与灼热。
我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感受着脸上那前所未有的轻柔触感,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依旧清冷如玉的侧脸,以及那微微抿着的、失去些许血色的唇瓣,鼻尖萦绕着她身上那股混合着淡淡血腥味、汗味、以及她本身特有的,如同雪后初霁般清冽气息的味道。
这……真的是那个被我几句调侃就能气得俏脸含霜,拔剑追着我砍十八条街的凌清霜?那个原则性强到近乎刻板,对任何逾越行为都报以冰冷剑锋的天剑阁传人?
她……此刻,竟然在用这种方式,表达着她的关心?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穿透了因岩罕牺牲而笼罩在我心头的厚重阴霾,带来的震撼甚至暂时压过了身体的疲惫与痛苦。
清霜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宝。她自始至终没有与我对视,目光低垂,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动作,只有那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她内心或许并不平静的波澜。
“别……”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清冷调子,但若仔细分辨,却能听出那冰冷之下,隐藏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沙哑,以及一种……与她性格极不相符的、淡淡的别扭,“别太逞强。”
她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声音更低了少许,却字字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你若是也倒下了,我们……就真的没有任何希望了。”
话音未落,她便像是完成了某种极其艰难的仪式般,迅速收回了手,将那方已经变得潮湿的布帕紧紧攥在手心,倏地站起身,毫不犹豫地转身,重新走回了洞口的位置,再次将那个清冷而孤寂的背影留给了我。
整个过程,快得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但脸上残留的那一丝清凉柔软的触感,鼻尖尚未散尽的冷香,以及她话语里那份罕见的、笨拙却真挚的柔软,都无比真实地烙印在我的感官和心底深处。
我望着她那仿佛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的背影,心中那股因为岩罕牺牲而郁结翻滚的悲恸、愤怒与无力感,似乎被这突如其来、不合时宜却又恰到好处的温暖,悄然融化开了一丝缝隙。冰冷的坚冰之下,仿佛有温润的泉水开始重新流淌。
是啊,我不能倒下。
清霜需要我,雪儿需要我,远在后方运筹帷幄的嫣然,古灵精怪却同样牵挂这里的阿紫,她们都在等着我。岩罕用生命为我们换来的喘息之机,绝不能白白浪费。
我们是一个整体,一根绳上的蚂蚱,在这吞噬一切的绝境之中,任何一人的倒下,都意味着链条的崩断,意味着全盘皆输,意味着岩罕的牺牲失去意义。
我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将这洞内浑浊却真实的空气压入肺腑,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眼眶那莫名涌起的、酸涩的热意。精神力前所未有地集中起来,摒弃所有杂念,再次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引导着那融合了四钥之力的烛龙气血,以更加平稳、更加精纯的方式,源源不断地渡入雪儿的经脉,滋养着她那微弱的本源。
洞外,亡魂不知疲倦的嘶吼依旧,如同为这片死亡之地奏响的永恒挽歌。
洞内,疲惫、悲伤、温暖、坚持,还有那悄然滋生的、难以言喻的羁绊,在这方寸之间的狭小空间里,微妙而坚韧地交织在一起,对抗着外部无边的绝望。
在这被死亡与怨恨重重包围的绝境废墟之中,这一点点源自理解、信任与笨拙关怀的暖意,如同无尽寒夜里倔强燃烧的一簇星火,虽微弱,却足以驱散些许寒意,照亮彼此眼中前路的微光,赋予我们继续挣扎、继续前行、直至最后一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