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的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穿透厚重的云层,开始在一片苍茫的雪白之上缓缓下降。
我靠在舷窗边,目光死死地盯着下方那片越来越清晰的景象。连绵起伏的巍峨山脉,如同一条条冻僵的白色巨蟒,沉默地匍匐在大地之上。山势险峻,峰峦如剑,直插灰蒙蒙的天际。这里就是天剑阁的所在,一个远离尘世喧嚣,只在武者世界中口耳相传的隐世宗门。
可此刻,这片本该让人心生敬畏的雪山美景,在我眼中却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死寂。每一座雪峰,都像是一座巨大的坟茔,压得我喘不过气。
机舱内的气氛,早已凝固成了冰块。
从接到那个如同晴天霹雳的消息,到苏嫣然动用她所有的关系和财力,以最快速度调来这架具备特殊起降能力的专机,再到此刻即将踏上这片土地,整个过程快得如同按下了快进键,却又在每一分每一秒里,被无限的痛苦和煎熬拉长、放大。
我的脑子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乱麻,又像是有无数个声音在尖啸。一会儿是凌清霜那张清冷绝美、不染尘埃的脸庞,她微微蹙眉看着我,仿佛在责备我的毛躁;一会儿是她手持长剑,在月光下翩然起舞的身影,剑光清冽,映照着她专注而纯粹的眼眸;一会儿又是她被我的歪理邪说气得脸颊微红,最终忍无可忍拔剑追杀我时,那鲜活灵动、带着几分嗔怒的娇俏模样……那些共同经历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我眼前飞速闪回,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
战死?
这两个字,像是淬了毒的冰锥,一次又一次地狠狠扎进我的脑海,扎进我的心脏。每一次想起,都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几乎要将我灵魂撕裂的剧痛。一股暴戾的、毁灭一切的冲动在我血脉深处左冲右突,烛龙的力量在不安地躁动,几乎要压制不住。
我不信。
我他妈一个字都不信!
她是谁?她是凌清霜!是那个年纪轻轻就被隐世剑宗“天剑阁”视为当代传人,剑道天赋惊才绝艳,连我都不得不佩服的女人!是那个在武道大会上,面对强敌依旧冷静如冰,剑出如龙的冰凰血脉觉醒者!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莫名其妙地……死在什么狗屁洞天福地里?
这一定是个误会,一个天大的玩笑!对,一定是这样!等我们到了,她一定会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我面前,或许还会因为我们的兴师动众而微微蹙眉,然后用她那特有的清冷嗓音说一句:“胡闹。”
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传来的刺痛感才能让我勉强维持着一丝理智,不至于被那滔天的恐慌和愤怒彻底吞噬。
坐在我旁边的苏嫣然,似乎察觉到了我濒临失控的情绪。她轻轻伸出手,覆盖在我紧攥的、指节已经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的手背上。她的手心带着一丝微凉,却奇异地传递过来一股沉静而坚定的力量。她没有说话,没有用任何苍白的言语来安慰我,只是用那双刚刚重见光明、此刻却盛满了复杂情绪——有关切,有担忧,有同等的悲伤,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桃花眼,静静地、深深地望着我。她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唯有陪伴。
坐在对面的唐紫尘,也彻底失去了往日里的活泼跳脱。她把自己缩在宽大的航空座椅里,双手紧紧抱着一个柔软的抱枕,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她那总是闪烁着狡黠和笑意的大眼睛,此刻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显然是之前已经偷偷哭过好几场。就连这个平时叽叽喳喳、仿佛永远充满活力的小丫头,此刻也紧紧闭着嘴巴,只是不时地用那双红肿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瞟向我,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一种想要靠近又不敢的怯怯。
姬如雪安静地坐在稍远一些的位置,她身上还带着大战后的虚弱,脸色有些苍白。她似乎还不能完全理解“死亡”这个概念对于人类而言,究竟意味着怎样一种彻底而绝望的终结。但她那双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琥珀金色眼眸,此刻却清晰地映照着我们几人身上散发出的、那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的悲伤气息。她微微偏着头,绝美的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困惑,以及一种……仿佛被这种集体情绪所感染而产生的、细微的共情般的难过。她本能地觉得,让主人如此痛苦的事情,一定是非常非常不好的。
米君君坐在靠近驾驶舱的位置,一直低着头,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指关节也捏得发白。他身为补天土血脉的传人,性格向来敦厚沉稳,此刻更是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只有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耸动的肩膀,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飞机最终发出一阵轻微的震颤,平稳地降落在山腰一处经过人工开凿、被积雪覆盖的隐秘平地上。舱门打开的瞬间,一股凛冽至极、夹杂着锋利雪粒的寒风,如同无形的巨掌,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脸颊如同被刀割般生疼。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丝毫没有让我清醒,反而让那颗本就冰冷的心,更加沉坠。
早已有几名身着天剑阁标志性月白色剑士服、外罩御寒斗篷的弟子,如同雪中的雕塑般,沉默地等候在风雪中。他们每一个人,臂膀上都缠着一圈刺目的黑色纱布,脸上不仅带着难以掩饰的悲戚,更笼罩着一层如临大敌般的凝重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惶恐。
“林师兄,苏小姐,诸位……请随我们来。”为首的是一名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轻弟子,他眼眶通红,声音沙哑干涩,仿佛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他对着我们这群不速之客,深深地、近乎九十度地鞠了一躬,姿态放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请罪感。然后,他不再多言,直接转身,沉默地在前面引路。
一路无话。
只有脚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嘎吱”声,和呼啸而过的风声,更衬托出这死一般的寂静。
我们跟着引路弟子,穿过一道道依着险峻山势开凿、修建的廊道和石阶,两旁是覆盖着厚厚冰雪、却依旧能看出古朴雄浑气象的亭台楼阁。整个天剑阁,仿佛一个巨大的、正在默默哀悼的活物。所有遇到的弟子,无论男女,无论长幼,无一例外地臂缠黑纱,行色匆匆,面色沉重。他们看到我们这一行明显是“外人”的队伍,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只是默默地停下脚步,对着我们躬身行礼,眼神却复杂难明,有悲伤,有审视,有疑惑,甚至……我还隐约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那种恐惧,并非是针对我们,更像是……在害怕着某种他们无法理解、无法抗衡的、即将到来的东西。
这股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气氛,像无形的蛛网,缠绕在每一个角落,渗透进每一寸空气。连这片天地间原本充盈的、属于剑修的锐利灵气,此刻都显得无比黯淡和涣散。
我们被引到了一处位于山崖边缘、格外僻静清幽的院落。院中有一棵古老的松树,被冰雪覆盖,依旧顽强地伸展着枝桠,如同一个沉默的卫士。
正厅的门敞开着,里面陈设简单,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朴素。唯有正对着门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笔走龙蛇的墨宝,只有一个字——“剑”。
一笔一划,都蕴含着森然凛冽的剑意,仿佛随时会破纸而出,斩妖除魔。可以想象,在平日,这里定然是剑意冲霄,让人不敢直视。但此刻,这幅字上的剑意,却像是蒙上了一层灰尘,显得黯淡、涣散,甚至带着一种……英雄迟暮般的悲凉。
一位身穿灰色朴素长老服、身形瘦削、面容清癯的老者,正背对着我们,负手立于厅中,仰头凝视着那个“剑”字。他的背影挺拔如松,却莫名地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
听到我们杂乱的脚步声踏入厅内,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他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双鬓已然斑白,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得如同他毕生修炼的剑,只是此刻,这双锐利的眼眸里,被浓浓的疲惫和一种刻骨铭心的悲伤所充斥。他的目光在我们几人身上一一扫过,带着审视,带着沉重,最终,如同两柄无形之剑,定格在我的脸上。
引路的弟子低声而恭敬地介绍道:“这位是无剑长老,清霜师姐的师叔,亦是目前……暂代阁主之位,主持大局。”说完,他便低着头,快步退了出去,并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关上了厚重的厅门,将外面风雪的声音隔绝了大半。
厅内,只剩下我们,和这位散发着沉重威压与悲痛气息的老人。
“林夜小友……”无剑长老开口了,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像是粗糙的砂纸在摩擦,又像是许久未曾饮水的旅人,“还有苏总,唐姑娘,以及这几位朋友……”
他的目光在苏嫣然、唐紫尘、姬如雪和米君君身上短暂停留,算是打过招呼,最后又回到我身上。
“天剑阁……谢过诸位远道而来,送清霜……这最后一程。”
最后一程。
这四个字,像是一记无声的惊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又像是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地捅进了我的胸膛,攫住了我那颗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
最后……一程?
意思是,连遗体……都已经准备好了吗?连告别……都已经是确定无疑的事实了吗?
我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胸腔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和眩晕,眼前甚至开始阵阵发黑。我强行运转起几乎要失控的烛龙气血,一股灼热的气息在经脉中逆行冲撞,带来剧烈的痛感,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头顶、毁灭一切的暴戾冲动。
我死死地盯着无剑长老,牙关紧咬,从齿缝里,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了破碎而颤抖的问句:“长老……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老师她……她究竟是怎么……?”
无剑长老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里面有无法作伪的沉痛,有身不由己的无奈,有对晚辈夭折的锥心之痛,甚至……我还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逝的、难以言喻的愧疚!
他布满皱纹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然后,他长长地、沉重地、仿佛要将心肺都叹出来一般,发出了一声悠长而痛苦的叹息。
那一声叹息,仿佛瞬间抽干了他所有的精气神,让他本就沉重的身躯,显得更加佝偻了几分。
“此事,说来话长,亦是宗门不幸,祸起萧墙……”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一切,皆因一周之前,于神州西南……南鲁山之地,突然现世的一处上古洞天福地而起……”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命运的残酷和冰冷,如同厅外呼啸的风雪,将我们所有人,不由分说地卷入了这场刚刚拉开序幕的、充满未知与死亡的风暴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