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沉重的病气和压抑的氛围。张钰的目光落在床榻之上,几乎认不出那竟是昔日军中豪气干云、膀大腰圆的熊阔海。
此时的熊阔海双目紧闭,面色蜡黄,深陷的眼窝周围是一圈浓重的黑影,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他裸露的上身,原本虬结的肌肉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层松垮的皮包裹着嶙峋的骨架,触目惊心。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下腹部那道巨大的伤疤,虽然已经愈合,但狰狞扭曲的痕迹如同一条蜈蚣盘踞其上,隐隐散发着一股顽固的、带着腥气的异种灵力,不断侵蚀着他的生机。
“老熊……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张钰转向夏侯雷,眼中满是震惊与询问。
夏侯雷痛苦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才缓缓将事情原委道来。
原来,当日泽水县分别后,熊阔海凭借着一身不俗的化劲修为和军中磨砺出的悍勇,几名同样不甘心的化劲武者合作,冒险深入磐石县深处,历经血战,竟真的成功猎杀了一小群一品土属性妖兽“石甲獠猪”。
更幸运的是,他们在獠猪首领的体内中,发现了一小块凝聚了妖兽土行灵气精华的“戊土石心”!
熊阔海凭着一股狠劲抢到了这宝物,并以《太清铸灵根》秘法成功融合,铸就了土行灵根!随后更是咬牙苦修,竟也成功开辟了气海,迈入一品之境,如愿成为了后土峰的外门弟子。那时,张钰尚被囚禁在禁殿之中接受审查。
成为修士后,熊阔海在一次宗门任务中偶遇了夏侯雷。昔日军中上下级,如今同为仙门底层外门弟子,身份差距不再,那份在厢军生死厮杀中结下的情谊反而更加真挚。两人时常结伴执行宗门任务,互相扶持。
变故发生在前不久。宗门发布了长期任务,搜寻可能在潜江中的龙珠。奖励丰厚,许多弟子都愿意去碰碰运气。
夏侯雷与熊阔海便结伴前往。在一次深入江底探寻时,他们意外惊动了一头隐藏在淤泥深处的二品妖兽“腐骨水蛭”。此獠极其阴毒,擅长偷袭,能释放一种腐蚀灵气、污浊灵根的毒液。
危急关头,熊阔海为掩护躲避不及的夏侯雷,被那水蛭的吸盘口器重重击中腹部,毒液瞬间侵入体内。虽然后来两人拼命将那妖兽击退,但熊阔海的灵根和气海已被那阴毒妖力侵蚀受损,回到宗门后便一病不起,伤势日益恶化。
夏侯雷倾尽所有积蓄,求遍宗门师长,得到的结论却几乎一致:熊阔海是土行灵根本源受损,寻常丹药只能吊命,无法根治。
若要救他,除非能找到一位同样身负土行灵根、且其灵根品质极高、蕴含一丝先天土行本源之力的修士,以其精纯本源的土行灵气,缓缓渡入其体内,助其洗涤妖毒,修补灵根裂痕。
说到这里,夏侯雷的声音愈发低沉,脸上满是愧疚与绝望:“……都是我无用,连累了老熊……所有医师都说,除非有身怀如‘戊己土莲’那般先天土行本源灵物的修士愿意出手,或有一线生机……我……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想到张师弟你……我知道这请求过分至极,但……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老熊就这么……”
张钰听完,心中亦是唏嘘不已。没想到老熊也有如此仙缘造化,更没想到转眼间就遭此大难。而这一切的因果,竟又绕回到了自己身上的戊己土莲。
他并未立刻怀疑这其中是否有蹊跷,军中同袍的情谊,以及熊阔海为救人而重伤的义举,让他先入为主地相信了夏侯雷的叙述。
“夏侯师兄不必如此。”张钰扶住几乎要跪下的夏侯雷,沉声道,“老熊是我昔日袍泽,在军中时也没少关照我。如今他有难,我既有能力相助,岂有袖手旁观之理?这个忙,我帮了!”
夏侯雷闻言,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感激,嘴唇哆嗦着:“真…真的?!张师弟!大恩大德,我夏侯雷……”
“先别急着谢。”张钰打断他,神色凝重地问道,“具体该如何施救?需要我怎么做?”
提到具体的救治法门,夏侯雷脸上的喜色稍敛,语气带着些不确定和转述来的模糊:“宗门医师说…说戊己土莲蕴含先天土行本源,能统御万土,自然也能将其精纯灵气转化为最贴近老熊自身属性的土行灵气,缓缓注入,修补其灵根。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张钰追问。他对修士间的许多禁忌和潜在风险知之甚少,刚入门的他,基础常识严重匮乏。
夏侯雷踌躇着,努力回忆并转述着他听来的话:“医师说…这过程需不断输出大量精纯的土行灵气,消耗会极大。施救者……施救者事后可能会……修为退步一些,需要调养一段时日才能恢复。我……我只知道这些,具体会退步多少,医师也没明说……张师弟,我知道这定会损耗你的修为,我……”
听到救治需消耗大量精纯土行灵气,甚至可能导致自身修为退步时,张钰心猛地一沉。
修为退步?他历经磨难才开辟气海,踏上仙途,尚未稳固,就要为救人折损?一丝本能的不愿和犹豫在他心底蔓延。
可是……他看向床上气息奄奄的熊阔海,想起军中日子,若非老熊毫不藏私教授那套枪法,自己未必能干净利落击杀陈百川,得到罗盘发现戊己土莲,这先天灵物某种意义上也和老熊有一些关联,现在用来救他也并无不可。
再者……张钰目光微闪,心思电转。自己刚入门,风波不断,戊己土莲之事更惹人眼红。
此时在长陵仙门中地位尴尬,虽然名义上是内门弟子,但是这一段时间除了赵炎师兄偶尔相见,根本无人理会他,暗中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
若此时见死不救,消息一旦传开,会带来何等风评?冷血寡恩、自私自利的帽子恐怕立刻扣上。
这长陵仙门毕竟是名门正派,在这门中,若无同门信重,师长赏识,怕是寸步难行,更何况金焱峰烈阳首座迟迟不见自己,未必不是在暗中观察……。
反之,若是出手救了……纵然损耗修为,需时间恢复,但一个重情重义、肯为袍泽牺牲的形象,无疑能赢得大多数人好感。谁又会真的讨厌一个舍己为人的“傻子”呢?
种种念头在脑海快速权衡。最终,半分出于旧情偿还,半分出于未来算计,压倒了最初对损耗修为的本能抗拒。
“老熊……还能撑多久?”他沉声问道,已有了决断。
“只在……朝夕之今……”夏侯雷的声音带着绝望,“六时辰之内若再无有效救治,灵根彻底枯萎,就……就回天乏术了……”
六个时辰!时间紧迫。
“告诉我具体该怎么做。”张钰的声音平静却十分坚决。
夏侯雷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狂喜,他没想到张钰答应得如此干脆!他声音哽咽:“张师弟!我……我代老熊谢谢你!此恩……此生必报!”
他不敢怠慢,连忙将宗门医师告知的救治法门详细道出:需以双掌抵住熊阔海后心与丹田气海处,运转自身土行灵气,引动戊己土莲本源之力,将其化为至精至纯的生机土元,缓缓渡入,同时要以神念小心引导,驱散盘踞在灵根上的腐骨妖毒,过程需持续不断,直至灵根恢复生机。
张钰仔细记下每一个细节,然后不再犹豫,走到床榻边,盘膝坐下。
他完全没意识到,这法门所要求的“引动本源之力”和“持续不断输出”,远非普通灵气消耗那么简单。
“夏侯兄,为我护法,期间切勿让任何人打扰。”
“放心!除非我死,否则绝不让任何人靠近半步!”夏侯雷重重点头,眼中满是决绝,唰地抽出腰间长剑,守在了雅间门口,如同门神。
张钰凝神静气,双手缓缓按上熊阔海冰冷的身躯,依照法门,催动体内气海。
嗡!
戊己土莲在他气海中央轻轻摇曳,散发出温和而厚重的土黄色光华。精纯的土行灵气,甚至夹杂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本源之力,自气海中涌出,透过他的手掌,缓缓注入熊阔海体内。
……
与此同时,正法峰,邢皓的私人偏殿内。
一名心腹弟子正躬身向邢皓汇报着迎仙坪百味斋内的动向。
“邢皓师兄,那张钰……竟然真的开始运功救那熊阔海了!他难道不知其中风险?以其初入一品的修为,强行施救,气海受损几乎是必然之事!”那弟子语气中带着惊讶和一丝不解。
邢皓慵懒地靠在一张铺着雪蛟皮的法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灵光四射的玉珏,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救?很好。不救?也很好。”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算计的光芒:“他若救,便是自毁前程。刚刚开辟的九寸气海又如何?一旦本源受损,修炼速度必然大减,将来能否开辟檀宫都成问题。一个废掉的天才,还配拥有戊己土莲吗?届时,宗门自然会有更多人认为宝物该另择明主。”
“他若不救?”邢皓嗤笑一声,“见死不救,尤其是对昔日有恩于己的军中袍泽见死不救,此事若传扬出去,他那本就惹人嫉恨的名声会如何?特别是金焱峰那位烈阳师叔,最是看重弟子心性品德的‘刚烈正直’。一个冷血自私、忘恩负义之徒,岂能入得了他眼?必定会在火脉受到排挤,无人真心教导,同样前途黯淡。”
那心腹弟子闻言,脸上露出钦佩之色:“师兄英明!此乃阳谋,无论他如何选择,皆对我等有利!只是……如此算计,若是被宗门长辈察觉……”
邢皓冷哼一声,打断他的话:“察觉?察觉什么?我可曾逼他去救人?我可曾下毒手害那熊阔海?请他出手的是锐金峰的外门弟子夏侯雷,要救的是后土峰的外门弟子熊阔海。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同袍情深,与我正法一脉何干?与我邢皓何干?要怪,就怪那张钰自己蠢,刚入门什么都不懂,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他语气轻蔑:“我要让他清清楚楚地明白,有些东西,不是他一个侥幸的凡夫俗子配拥有的。拿了,就得付出代价!而这代价,远比他天真以为的‘修为退步’要沉重得多!”
“师兄算无遗策,弟子佩服!”心腹弟子彻底拜服,躬身退下。
邢皓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殿宇,看到百味斋内正在竭力救人的张钰,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愈发深刻。
雅间之内,张钰对这一切阴谋和即将到来的真正代价毫无所知。他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救治之中。
感受着自身灵气乃至一丝本源之力源源不断地渡入熊阔海体内,冲刷着那些顽固的妖毒,修补着那布满裂痕、近乎枯萎的土行灵根。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每驱散一丝妖毒,每修复一丝灵根,自己气海内的灵气便消耗一分,那浩瀚的气海甚至开始传来微微的、异样的空虚和震动感。
其中的代价,正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