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引子:七日,于无尽时序不过一瞬,于抉择之人却似永恒。当沙漏开始流逝,每一粒沙都重若千钧,而悬于其上的,是整个世界的存续与两颗星辰的命运。
返回四时书屋的路途异常沉默。
浮空槎切割着极地的寒风,船舱内却比外面的冰原更加寒冷。小满蜷缩在角落的座椅上,双手依然保持着虚托的姿势,尽管那个双色漩涡早已融入她的体内,成为她存在的一部分。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舷窗外飞速后退的苍白大地,小小的身体时不时地颤抖一下,仿佛在与体内那个新生的“平衡点”进行着无声的磨合与抗争。
苏砚坐在她旁边,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传递着无声的支持。他的脸色同样苍白,眉心的微光不稳定地闪烁着,显示出内心的剧烈波动。初代揭示的真相和那个残酷的“约定”,如同冰冷的锁链,缠绕在他的灵魂上,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那沉重的分量。
白露坐在对面,冰蓝色的眼眸一直注视着苏砚,里面翻涌着前所未有的痛苦、挣扎,还有一丝几乎压抑不住的恐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苏砚的性格,知道他最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正因为清楚,才更加绝望。
青霖站在操控台前,背影挺直如松,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作为在场最年长、见识最广的时序师,他比年轻人更理解那个方案的可行性与可怕之处,也更明白“永恒缓冲带”意味着什么。那是比死亡更加漫长孤寂的刑罚,却也是唯一可能拯救众生的刑架。
回到四时书屋时,已是深夜。但没有人有睡意。
守拙老人早已等候在庭院中,看到众人归来时的神色,他心中便是一沉。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沉重的压抑,甚至……一丝悲壮。
会议在最大的静室中召开。除了苏砚、小满、白露、青霖和守拙老人,只有少数几位核心高层参与。小满手中的那个“平衡点”的存在与“约定”的内容,在现阶段必须严格控制知情范围,这不仅是为了避免恐慌,也是为了防止寒铮或其它未知势力获得情报。
当苏砚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将时源殿内发生的一切,初代揭示的真相,以及那个名为“约定”的拯救方案——包括其核心思路、具体操作方式,以及他和小满需要支付的终极代价——全部陈述出来后,整个静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一位擅长星象推演的老时序师手中的茶杯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却浑然不觉。
另一位以刚毅着称的战斗队长,嘴唇颤抖着,眼眶瞬间红了。
守拙老人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他缓缓坐回椅子上,闭上了眼睛,良久,才用沙哑的声音问:“……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初代大人……是否可能遗漏了什么?”
“她遍历了能找到的所有可能性。”青霖沉声道,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这个方案,是她用难以想象的代价换来的、唯一理论上可行的路径。它不是最优解,是……唯一解。”
“这算什么拯救?!”白露终于无法抑制,猛地站起来,声音带着哭腔,“这分明是……是把他们两个人推出去当祭品!用他们的永恒囚禁,换其他人的苟延残喘!这……这公平吗?!”
她的质问掷地有声,却无人能回答。静室中弥漫着痛苦与无力感。
“白露……”苏砚轻声唤她。
“不要叫我!”白露转过头,泪水滑过她白皙的脸颊,“苏砚,你看看小满!她才多大?她甚至还没有真正长大,没有看过这个世界更多的美好,就要……就要被永远地禁锢在那种地方?还有你……你守护了这么久,付出了这么多,最后就换来这样一个结局?这不公平!一定还有别的路!我们可以继续战斗,可以加固壁垒,可以……”
“壁垒的修复在加速,规则抗性在增强,这些我们都看到了。”青霖打断了她,语气沉重但不容置疑,“但初代说得对,这只是延缓。‘归墟’的吸引是存在层面的,如同水往低处流。我们筑起的堤坝再高,也无法改变水流的方向,只能等待它越涨越高,直到某一天……彻底冲垮一切。时间,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短。”
“那就战斗到最后一刻!”白露倔强地昂着头,“我们一起!战死也好,湮灭也罢,至少……至少我们是在一起的!而不是……不是让他们两个孤独地去承受永恒!”
“白露姐姐……”小满忽然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小女孩抬起苍白的脸,那双总是清澈懵懂的眼睛里,此刻却有着一种让人心碎的明悟。
“我不怕……那个地方。”小满慢慢地说,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在那里的时候……我好像能感觉到……很多很多。感觉到‘妈妈’当年的孤独和决心,感觉到哥哥心里对大家的牵挂,感觉到……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很多人,他们想活下去,想看着太阳升起,想和家人在一起,想……继续他们的故事。”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静室里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苏砚脸上。
“如果我和哥哥不去……那些故事,就都会没有了。”小满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但她却在努力微笑,“白露姐姐,青霖爷爷,守拙爷爷,还有书屋里的大家……你们的故事,还有外面好多好多人我不知道的故事……就都会断掉。就像……就像一本很好看很好看的书,突然被撕掉了后面的所有页。”
“我不想那样。”她用力抹了把眼泪,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执拗,“哥哥教过我,时序师的责任是守护时间的流动。如果我们的‘流动’停下了,能换来更多人的‘流动’继续下去……那……那就是值得的。对吧,哥哥?”
苏砚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将小满紧紧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头发,久久说不出话。
静室里响起压抑的抽泣声。连最刚硬的汉子也红了眼眶。
守拙老人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充满了无力与悲凉:“初代大人……给了七日时间。这七日,不是给我们寻找其他方法的,而是……给你们,也给所有人,一个接受和告别的期限。”
他站起身,走到苏砚和小满面前,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躬。
“无论你们最终做出何种选择,协会,以及此界所有尚存良知与记忆的生灵,都将永远铭记你们的牺牲与恩德。这份罪孽与重担,本不该由你们如此年轻的生命来承担……是我们无能。”
老人抬起头时,已是老泪纵横。
接下来的几日,四时书屋被一种沉重而悲伤的气氛笼罩。消息在最高层小范围传开,每一个知情者都承受着巨大的心理煎熬。有人试图寻找方案的漏洞,有人疯狂查阅古籍寻找替代方法,但结果都令人绝望。
苏砚大部分时间陪着小满。他们像普通兄妹一样,在书屋里读书,在庭院里看着积雪融化后冒出的新芽,苏砚给她讲一些轻松的故事,小满则努力表现出开心和好奇。但夜深人静时,苏砚总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小满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声。
白露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出来时,眼睛红肿,但神情却平静了许多。她没有再反对,只是默默地、更加细致地照顾着苏砚和小满的起居,仿佛要将未来无数年无法再做的事情,都压缩在这短短的几天里。
青霖和守拙老人则开始秘密进行最后的准备工作——如果苏砚和小满选择执行方案,他们需要确保“基点”的稳定,需要布置最后的守护,也需要……为可能的、来自寒铮的破坏做准备。
寒铮,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这几日异常的安静。但这种安静,反而让青霖等人更加不安。他们知道,那个偏执的天才,绝不会坐视计划实施。
第五日,傍晚。
苏砚独自一人站在四时书屋最高的观星台上,望着远方天际最后一抹霞光。暮色四合,星辰开始零星闪现。
“决定了吗?”白露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苏砚没有回头,依旧望着天空:“小满已经做出了她的选择。而我……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从我成为时序师,从我决定守护她的那一刻起,这条路,就已经注定。”
“哪怕……永世孤独?”白露的声音微微发颤。
“有她在,就不算孤独。”苏砚终于转过身,看着白露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的身影,眼中充满了歉疚与不舍,“只是……对不起,白露。答应过要一起看到新秩序的建立……可能要食言了。”
白露走上前,轻轻将额头抵在苏砚的胸口,没有哭,只是低声说:“那就让我……送你们最后一程。然后,我会替你,替小满,守好这个你们用永恒换来的世界。”
“谢谢。”苏砚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环住了她。
七日之熵,时间在希望与绝望、眷恋与决绝的撕扯中,无情地流逝。倒计时的沙漏,上半部分的沙粒,已然所剩无几。
而极北之地的方向,在无人察觉的深层次规则层面,一丝极其隐晦的、带着冰冷恶意的涟漪,正在悄然扩散。
寒铮,并未离去。他只是在等待,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来彻底扼杀这个“错误”的“约定”,将他认定的“静滞归宿”,强加给这个世界。
最终的冲突,已然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