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的阴森湿冷,与翰林院典籍处淡淡的墨香和书卷气,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当数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缇骑,面无表情地踏入那间僻静值房时,姚广孝正在为一卷《春秋公羊传》作最后的校注。他抬起头,神色平静得仿佛早有预料,甚至对着为首的锦衣卫千户微微颔首,从容地搁下了笔。
没有挣扎,没有质问,他坦然伸出双手,任由冰冷的锁链扣上手腕。这番镇定,反而让见惯了惊恐求饶的锦衣卫们暗自凛然。
一、诏狱对弈
诏狱最深处的单间,火把的光影在石壁上跳动。姚广孝盘膝坐在干草铺上,闭目养神,仿佛身处禅房。
铁门哐当打开,朱标没有穿龙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在锦衣卫指挥使的陪同下,走了进来。没有仪仗,没有随从,只有君臣二人,在这帝国最黑暗的牢笼中对视。
“姚广孝,”朱标的声音在石室中回荡,听不出喜怒,“你的那些注解,还有蓝玉之事前后种种巧合,朕已略知一二。你有何话说?”
姚广孝缓缓睁开眼,目光清澈,竟无半分囚徒的惶惑。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甚至隐隐的审视意味。
“陛下终于来了。贫僧等候多时。”他声音平和,“陛下所察,不过表象。蓝玉骄狂,自取灭亡,乃其本性使然,亦是陛下新政触动旧利之必然反噬。贫僧所为,无非是因势利导,让这反噬来得更猛烈、更明显些,如同医家以猛药攻沉疴,虽痛楚,却可令病灶显形,便于根治。”
“好一个因势利导!”朱标眼神锐利,“引蓝玉擅启边衅,陷国家于险境;散播流言,乱朝廷之人心。这也是医家之道?”
“陛下圣明。”姚广孝不疾不徐,“若无蓝玉南海之举,陛下如何能如此果断地整肃骄兵悍将,收回旁落的军权?若无流言四起,陛下又如何能看清这朝堂之上,哪些是真心为国的干臣,哪些是见风使舵、因私废公的朽木?陛下不觉得,经此一役,朝堂风气为之一肃,新政推行,阻力反而小了许多吗?”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朱标,语出惊人:“这一切,与其说是贫僧的阴谋,不如说,是贫僧为陛下设下的一场‘考验’。”
朱标瞳孔微缩:“考验?”
“正是。”姚广孝坦然道,“贫僧遍观史册,深知开创盛世不易,守成拓新更难。陛下有洪武爷之基业,更有超越前代之雄心,推行新政,开海兴格物,此乃千古未有之格局。然,千古未有之事业,必伴随千古未有之风险与挑战。蓝玉之流,不过是这风险中最显眼的一环。陛下若能驾驭此等悍将,平息由此引发的内外风波,则证明陛下有足够的魄力、智慧与手段,去驾驭这艘驶向未知海域的帝国巨舰。”
他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若陛下通过了这场考验,成功化解蓝玉之乱,稳固朝局,继续推进新政,那么……贫僧这些许暗中推波助澜的‘罪过’,又有何紧要?陛下已然证明,大明在陛下手中,足以应对风浪,无需额外的、更复杂的‘布局’。”
朱标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更复杂的‘布局’?此言何意?”
姚广孝垂下眼帘,复又抬起,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陛下可知,为何历朝历代,总难逃盛极而衰的循环?除了土地兼并、外敌入侵等显因,更深层处,乃是维系天下的‘道统’与‘法统’逐渐僵化、背离人心。孔圣之道,本为活水,后世却常成教条,为既得利益者所用,成为阻挠变革的盾牌。”
他话锋一转,石破天惊:“若陛下在此番考验中落败,或犹豫不决,或处置失当,导致新政夭折,朝局倒退,甚至江山不稳……那便证明,单凭陛下与当前朝堂之力,或许不足以打破这循环,引领大明走向真正的‘万世之盛’。那么,贫僧或许就需要启动另一项更为深远,也更为彻底的‘布局’。”
他停顿片刻,一字一顿:“比如,遴选一位……更合适的‘真命’,或推动一场对‘道统’源头的重塑,以期从根本上,为华夏打开新局。而曲阜孔家,作为天下文脉所系、道统象征,自然是这棋盘上,最关键的一子。”
此言一出,石室内的空气仿佛彻底冻结。连侍立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都骇然变色,手按刀柄,杀气陡升!这妖僧,竟敢妄言废立,甚至图谋动摇孔圣世家!
朱标却并未立刻暴怒,只是死死盯住姚广孝,目光如电,似乎要穿透他的肺腑:“你在威胁朕?还是以为,凭你一人,便可左右江山神器,摆布圣人苗裔?”
姚广孝缓缓摇头,神色竟有些悲悯:“非是威胁,而是陈述一种可能。贫僧乃方外之人,本无意红尘权势。但既读圣贤书,见世间苦,总不忍见神州再陷沉沦轮回。陛下是天选之子,贫僧便助陛下砥砺锋芒;若陛下力有未逮……贫僧亦需为这天下苍生,留一线他途。如今看来,”他露出一丝真正的、轻松的笑意,“陛下做得比贫僧预想的更好。蓝玉伏法,军权收拢,新政未辍,海疆虽惊无险。陛下已用行动证明,大明有明君在位,有能臣辅佐,足以应对挑战。那么,贫僧那备用的‘棋局’,自然可以继续封存,甚至……永远不必开启了。”
他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如此,贫僧便算功德圆满。无论是杀是剐,是囚是放,皆无憾矣。”
二、君心似渊
石室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朱标面色变幻不定,震惊、愤怒、恍然、忌惮……种种情绪在他眼中飞快掠过。姚广孝的话,太过惊世骇俗,却又隐隐与他内心深处某些模糊的忧虑和宏图契合。此人眼光之毒,谋划之深,心志之坚,简直匪夷所思。他更像一个冷静到残酷的历史观察者和布局者,将帝王将相、江山道统都视为可以评测、可以摆布的棋子。
“你是个疯子,也是个天才。”朱标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却蕴含着更深的威严,“但你算错了一点。朕的江山,朕的臣民,朕的道统,从来不需要外人来‘考验’,更不容他人来‘布局’!”
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姚广孝:“你的罪,不在助朕除蓝玉——即便没有你,蓝玉亦必自取灭亡。你的罪,在于以私心妄测天心,以阴谋操弄朝局,更在于……竟敢以废立、动道统为念!此等心思,留之必为祸患!”
姚广孝坦然迎接着朱标的目光,无惧无悔。
“但朕不杀你。”朱标话锋一转,“不是因为朕信了你的‘考验’之说,更非忌惮你那套听的‘备用棋局’。而是因为,你让朕看到了这煌煌盛世之下,可能潜藏的另一种危险——一种自以为掌握真理、便可凌驾于一切规则之上的危险思想。杀了你,这种思想不会消失,只会转入更深的暗处。”
他转身,对锦衣卫指挥使下令:“姚广孝,身犯重律,心怀叵测。然其言虽妄,亦警醒朕心。着即削去其所有职衔,废为庶人。押送南京皇城西安门内,乌龙潭旁静思园,严加看管。无朕旨意,终身不得出园半步,亦不得与任何外人有只言片语交流。其所有注释书稿、文字之物,一概收缴封存,非朕亲许,任何人不得查阅!”
静思园,名为静思,实同高级囚笼,与世隔绝。
姚广孝闻言,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波动,似是意外,又似释然。他双手合十,深深一礼:“阿弥陀佛。陛下胸襟气度,果非常人。囚笼之中,亦可观天下。贫僧,谢陛下不杀之恩。”他知道,自己的余生,将在这无形的牢笼中度过,成为皇帝警醒自身、观察某种思想动向的“活标本”。
朱标不再看他,拂袖而去。走出诏狱,阳光刺目。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方才那阴暗石室中的诡谲气息彻底吐尽。
姚广孝的话,在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考验?布局?道统?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却又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权力巅峰的孤独与重任。他或许永远无法完全相信姚广孝所言,但此人确实给他上了深刻的一课:治理天下,不仅要有明面上的文治武功,更要警惕那些隐藏在光明背后的、试图重新定义规则甚至重塑根基的暗流。
“传旨,”他对随侍太监道,“令东厂、锦衣卫,加强对京师,尤其是各书院、清流聚会之所的监察。特别是……对山东曲阜那边,增派得力人手,留意一切异常动向,随时密报。”姚广孝那关于孔家的言语,终究像一根刺,留在了他的心里。
他又顿了顿,补充道:“再拟一道密旨给太子太傅,太子学业,除经史格物外,增设《韩非子》、《管子》及历代治乱兴衰之案例精讲。要让他明白,为君者,既要心怀仁义,更要通晓人性之复杂、权术之不得已、及守护江山之艰难。”
一场惊天动地的远征以主将下狱告终,一个隐藏在翰林院的阴谋家被终身囚禁。然而,这场风波所带来的影响,却刚刚开始发酵。朱标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不仅要继续推动那波澜壮阔的新政,还要时刻警惕来自各个方向、甚至超越他以往认知的挑战与考验。帝国的前路,在拨开一片迷雾后,似乎显露出了更为幽深复杂的层峦叠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