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的消息,终于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夏季飓风过后,以快得惊人的速度传回了金陵。
不是溃败,不是僵持,而是一场近乎神话般的大胜。
蓝锋率领的舰队,凭借对季风洋流的熟悉和蓝玉旧部提供的隐秘航线,竟然奇迹般地躲过了海上巡防的耳目,长途奔袭,直抵吕宋马尼拉湾外。彼时西班牙人在东亚的兵力并不雄厚,主力分散,且对大明水师可能的远征毫无防备——按照正常外交和军事逻辑,这根本不应该发生。
蓝锋选择了黎明时分发动突袭。数十艘战船趁着晨雾,突入湾内,以绝对优势的火力覆盖了港内停泊的西班牙战舰和岸防炮台。战斗几乎呈一边倒的态势。仓促应战的西班牙人虽然顽强,但在准备充分、兵力占优且抱有死战决心的明军面前,节节败退。经过一日一夜的血战,明军成功夺取了港口,焚毁击沉西班牙主力战舰数艘,占领了部分关键炮台和仓库,西班牙总督率残部退守坚固的圣地亚哥城堡,负隅顽抗。
消息最初是通过被俘的西班牙商船和惊惶的南洋商人之口,零散传回广州、泉州。很快,蓝锋派出的报捷快船也抵达沿海,船上不仅载着部分缴获的西班牙旗帜、火枪,还有几名被俘的低级军官。捷报被层层加急,飞递入京。
战报极力渲染“凉国公麾下忠勇将士,不畏艰险,跨海远征,于吕宋之滨大破佛郎机主力,焚舰夺港,俘获无算,蛮夷胆寒,遁入孤堡待毙。” 并将此战定义为对佛郎机屡犯海疆的“雷霆惩戒”,是“扬大明国威于万里波涛”的壮举。
一时间,金陵舆论哗然。市井之间,多有百姓为之振奋,觉得狠狠教训了嚣张的“红毛鬼”;武勋集团更是扬眉吐气,奔走相告,将蓝玉及其部下捧为国之柱石;甚至一些中间派官员,也不得不承认,此战确是一场难得的胜利。
然而,奉天殿内的气氛,却与市井的欢腾截然相反,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
朱标面无表情地听完兵部转呈的、经过蓝玉旧部润色的捷报,又仔细翻阅了陈守拙通过秘密渠道送来的、更为客观甚至指斥蓝锋部队在吕宋也有劫掠行为的密奏,以及东厂、锦衣卫关于蓝玉在军中和朝野煽动舆论的汇报。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让群臣议论,而是直接开口,声音平静,却蕴含着令所有人都感到心悸的力量:
“捷报?朕看到的,是一份彻头彻尾的罪行录!”
殿中瞬间死寂。
“未奉明诏,擅调大军,此罪一;伪造‘密旨’,欺瞒将士,此罪二;违抗朕‘整训待命’之旨,擅自开启边衅,此罪三;无视朝廷对佛郎机之全盘策略,擅自行动,破坏大局,此罪四;战阵之中,或有劫掠,损害天朝仁义之师名望,此罪五;挟军功而造舆论,胁持朝廷,此罪六!”
朱标每数一条罪状,声音便冷冽一分,殿中群臣的头便低垂一分。武勋们脸上的兴奋瞬间冻结,化为苍白。
“此等行径,与谋逆何异?!”朱标猛地提高声音,如惊雷炸响,“若今日因他蓝玉侥幸得胜,便可罔顾国法,擅启兵端,那他日他人效仿,朕的旨意还有何人遵从?朝廷法度还有何威严?这大明天下,是朱家的天下,还是他蓝家,或是哪个将领凭刀剑就可以说了算的天下?!”
这番话,字字诛心,直指皇权与军权的根本矛盾。邵永善等文官心中虽快意,却也不敢在此刻发声。
“传旨!”朱标不再看任何人,斩钉截铁地下令,“蓝玉,目无君上,擅权妄为,证据确凿。即刻削去凉国公爵位、所有官职勋衔,打入诏狱,严加看管!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
“其麾下擅自出海之将领,名单所列者,着令沿海督抚、锦衣卫,设法锁拿归案,押解进京,一并交三法司会审!”
“吕宋前线,着令兵部即刻选派稳重将领,持朕金牌令箭,火速前往接替指挥。首要之务,是稳住现有战线,不得再行扩大攻击,尤其严禁对西班牙城堡的平民区进行无差别攻击。一切行动,需待朝廷新令!”
“对外,以朝廷名义发布公告,申明此次远征乃部分将领擅自所为,朝廷已严惩主犯。着陈守拙加紧与西班牙方面交涉,在对方承诺不再侵犯大明海疆、妥善处理此前冲突的前提下,可商议逐步撤军事宜。”
一连串命令,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朱标用最果断的方式,掐灭了任何因军事胜利而可能滋生的政治幻想,牢牢将主动权抓回自己手中。他要告诉所有人,尤其是那些握有兵权的将领:功是功,过是过;功劳或许可以赏,但挑战皇权与法度,必遭严惩!
蓝玉在府中接到夺爵下狱的旨意时,并未激烈反抗,似乎早有预料,只是发出一声不知是嘲弄还是悲凉的长笑,束手就擒。他或许曾幻想携大胜之威能与朝廷讨价还价,却低估了朱标维护皇权与法度的决心,更高估了军功在政治天平上的绝对分量。
蓝玉下狱,其党羽被清算,朝局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地震。然而,在这场地震的余波中,朱标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却开始投向一个之前并未过多留意的地方。
“姚广孝……”朱标在乾清宫独自沉吟,手指轻轻敲打着东厂呈上的一份密报。报告提及,在追查之前污蔑蓝玉的匿名揭帖和某些流言源头时,线索曾若有若无地指向翰林院,尤其是那个以博闻强记、埋头故纸堆着称的典籍姚广孝。虽然最终没有确凿证据,但此人在蓝玉事件前后的“安静”,以及一些经由他注释、在少数士子中流传的经义中那些微妙的“权变”思想,引起了朱标的警觉。
一个如此博学深思之人,在如此大的风波中,真的能完全置身事外吗?那些看似学术性的注解,是否另有所指?他与邵永善等清流,是否真的毫无瓜葛?
“去查查这个姚广孝。”朱标对侍立一旁的贴身太监淡淡道,“不要惊动他。朕要知道他平日与何人来往,看过哪些书,注释过哪些经典,尤其是……他对蓝玉之事,对朝廷新政,究竟是何看法。”
一种本能的警觉告诉朱标,这个看似无害的僧人(姚广孝曾出家),或许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蓝玉之乱如同砍倒了一棵显眼的大树,而树下阴影中潜藏的东西,开始进入皇帝的视野。
姚广孝很快察觉到了那些暗中增加的、若有若无的注视。他依旧每日埋首典籍,神色平静,但心中那根弦,却悄然绷紧。
“陛下终于注意到贫僧了么?”他在心中低语,不惊反喜,“也好。猛虎已入柙,潜龙该抬头了。只是这抬头的方式,须得更巧,更稳才是。”
他将一幅刚刚绘好的、描绘海上风涛与孤舟的写意画,小心地卷起。画中那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看似岌岌可危,却始终保持着奇异的稳定,舟上似乎还有一个极淡的、模糊的人影。他将这幅画,混入了一堆准备送去装裱的普通字画之中。
大胜变成了大祸,显赫的功臣沦为阶下之囚。而真正的棋手,才刚刚从阴影中,显露出一角衣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