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玉的决断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他最核心的圈子外激起隐秘而剧烈的漩涡。在精心挑选的借口与严密的封锁消息之下,一场未经圣裁、甚至违背明旨的军事远征,如同一条悄然出洞的毒蛇,开始滑向帝国的东南海疆。
长江口外,崇明岛附近一处偏僻的沙洲锚地。夜幕深沉,海风凛冽,唯有涛声阵阵。数十艘经过紧急加固、满载兵员粮草的大型福船、广船静静地停泊在黑暗中,桅杆如林,却罕见灯火。这是蓝玉多年经营的水师嫡系精锐,也是他敢于行险一搏的最大依仗。
蓝玉并未亲至码头——目标太大。但他最信任的族侄、水师副将蓝锋,正一身戎装,立于旗舰“镇海”号的甲板之上,面色肃穆中带着一丝亢奋。他手中紧握着一封蓝玉的亲笔密令,上面加盖了凉国公的私印。
“诸位兄弟!”蓝锋压低声音,对着围拢过来的各船管带、千户,“国公爷有令!佛郎机蛮夷欺我太甚,袭扰海疆,屠戮商民,更于金陵城阴谋构陷忠良!朝廷受奸佞蒙蔽,迟迟不发雷霆之怒。我辈武人,受国厚恩,值此之际,岂能坐视?今奉国公密令,挥师南下,直捣黄龙,扫清佛郎机在南洋之巢穴,扬我大明国威,亦为景清大人讨还公道,为朝廷清除奸佞之口实!”
他将“为景清讨公道”与“清除奸佞口实”特意点出,巧妙地将这次私自出兵包装成了既忠君爱国,又含冤抱屈的悲壮之举,极大地煽动了这些本就对朝堂文官不满的悍将的情绪。
“愿随将军,为国公爷效死!为大明效死!”众人低吼回应,眼中闪烁着对功勋的渴望和对战斗的兴奋。
“好!传令各船,即刻起锚,按照预定航线,昼夜兼程,直扑吕宋(今菲律宾,当时已有西班牙据点)!沿途若遇盘查,一律以‘奉密旨追剿佛郎机残匪’应对,若有阻挠……可酌情处置!”蓝锋眼中寒光一闪,“行动务必迅捷隐蔽,在朝廷反应过来之前,拿下首功!”
低沉的号令声中,庞大的舰队如同暗夜中苏醒的巨兽,缓缓驶离锚地,融入茫茫东海。他们避开了主要的商路和巡检水寨,利用蓝玉系将领对沿海防务的熟悉,悄然南下。
舰队离港数日后,风声终究是漏了。
先是长江口巡防水师报告,发现不明大型船队夜间通过,未按例悬挂旗号、接受检查;接着,浙江、福建沿海多处卫所上报,观察到不明身份的大规模舰队在远海掠过,航向西南;最后,是一封来自广州市舶司陈守拙的八百里加急密奏,直接呈送到了朱标的御案前。
密奏称:据可靠线报和海上商船目击,一支规模庞大的不明舰队正高速逼近南洋,其船型制式似为我大明水师,但未有任何朝廷调兵文书提前通告。该舰队航向直指吕宋方向,而那里,正是佛郎机人(西班牙)在东亚最重要的据点之一。
陈守拙在奏报中忧心忡忡地指出:若此舰队果真是大明水师擅自行动,其后果不堪设想。不仅可能引发与佛郎机人的全面战争,更可能打乱朝廷的全盘部署,破坏与南洋诸国关系,甚至……若其战败,则国威扫地;若其战胜而擅开边衅,则朝廷威信何在?他恳请陛下立刻彻查,并火速制定应对之策。
几乎在陈守拙奏报抵达的同时,五军都督府和兵部也收到了类似但更加含糊不清的报告。一些非蓝玉嫡系的将领,也隐约听到了风声,心中惊疑不定。
“砰!”
奉天殿内,朱标一拳砸在御案之上,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下方,内阁、兵部、五军都督府的主要官员跪倒一片,鸦雀无声。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恐怖压力。
“好一个蓝玉!好一个‘奉密旨’!好一个‘酌情处置’!”朱标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朕让他整训待命,他倒好,给朕整出了一支‘密旨’大军,要去直捣黄龙?!谁给他的胆子?!谁给他的权力?!”
他从未如此震怒。蓝玉此举,已不是简单的跋扈或对抗,而是公然挑战皇权,将军队视为私器,将国家外交与军事战略视同儿戏!这触及了皇帝最根本的底线。
“查!给朕立刻查清楚,蓝玉究竟调动了多少船只、多少兵马!现在到了何处!沿途各卫所、水寨,为何没有阻拦,没有及时上报?!相关将领,一律给朕先抓起来!”朱标厉声下令,“传旨!即刻剥夺蓝玉一切差事,凉国公府给朕严密看管起来,许进不许出!但没有朕的旨意,暂不公开问罪!”
他尚存一丝理智,知道此刻公开宣布蓝玉谋逆,只会逼反那支已经出海的大军,酿成更大祸患。必须先控制住金陵的局面,再设法处置海上危局。
“陛下,”一位老成的内阁学士硬着头皮奏道,“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南洋之势。若蓝……若那支舰队果真与佛郎机人开战,我方是战是和?如何善后?”
朱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中寒光四射:“立刻以六百里加急,严令沿海各督抚、总兵,没有朕的明发上谕,绝不允许任何船只参与对佛郎机人的主动攻击,违者以谋逆论处!同时,命陈守拙,设法通过可靠渠道,紧急联络佛郎机在吕宋之首领,告知此乃部分将领擅自妄为,非朝廷本意,望其保持克制,一切待朝廷查明处置。但若佛郎机人敢借此扩大事端,攻击我其他合法商船、百姓,则必遭天朝雷霆反击!”
他必须双管齐下:对内,切割、控制、准备事后清算;对外,尽力避免事态扩大,争取外交主动。同时,他心中对蓝玉的杀意,已如寒冰般凝结。此獠不除,新政难行,国无宁日!
朝堂上的惊涛骇浪,很快也波及到了翰林院。姚广孝“偶然”从一位惊慌失措的年轻翰林口中,得知了蓝玉舰队擅自出海、陛下震怒的消息。他默默回到值房,关上门,嘴角那丝笑意终于不再掩饰,冰冷而深刻。
“蛟龙入海,风云变色。好,好极了。”他低声自语。蓝玉果然如他所料,选择了最激烈、最直接也最致命的破局方式。这一步迈出,便再无回头路。无论胜负,蓝玉都已自绝于朝廷,自绝于皇帝。
现在,他需要等待。等待南洋传来确切的消息——是蓝玉奇迹般获胜,携威逼宫?还是折戟沉沙,身败名裂?抑或是陷入僵局,将朝廷拖入战争的泥潭?每一种结果,都会带来不同的局势,也给他预留了不同的落子空间。
他轻轻抚摸着那卷注释着“亢龙有悔”的《周易》。卦象已显,巨龙飞得过高,脱离了大地(朝廷),岂能不悔?只是这“悔”到来时,流出的血,恐怕要染红半片南海了。
怒海惊澜已起,擅自出征的舰队如脱缰野马冲向未知的战场,而金陵城中,一场更大的政治风暴与清算,正在皇帝冰冷的怒火中迅速酝酿。帝国的东南天空,阴云密布,电闪雷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