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东宫…… 在昨天是荣耀,是天大的信重。 而在此时,却成了索命的阎王帖!
蒋瓛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 那些曾经对他唯唯诺诺、噤若寒蝉的校尉们,此刻都垂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他们在怜悯自己?!
蒋瓛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纵横大明将近二十年,靠的就是对人心鬼蜮的敏锐嗅觉。 他一瞬间就明白了。 当孙石这个平日里低调得如同影子的副手,拿着东宫的令牌,坐在他指挥使的宝座上时…… 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什么功劳…… 什么辛苦…… 在皇太孙那雷霆万钧的政治手腕面前,屁都不是!
他蒋瓛,从昨夜开始,或许就已经是一枚弃子了。 昨夜的疯狂杀戮,不过是这枚弃子,最后的利用价值罢了。
“呵……” 蒋瓛的心中,涌起一股荒谬的悲凉。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斗败了的疯狗,浑身沾满了血污,却连主人的衣角都再也够不着了。
但他不敢反抗。 他甚至不敢流露出半分不满。
他僵硬地抱了抱拳。 那只握过绣春刀,砍下过数百颗头颅的手,此刻却在微微发抖。
“既……既然是殿下传召。” 他的嗓音,因为一夜的嘶吼,沙哑得如同破锣。 “臣……自当遵从。”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他执掌了近十年的公堂。 每一步,都感觉有无数道目光,如同钢针一般扎在他的背上。
直到蒋瓛那满是血腥气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衙门门口。 孙石那张老实的脸上,才缓缓泛起一丝冰冷的漠然。
“来人。”
几名心腹校尉立刻上前,躬身道:“孙大人!” 这一声“孙大人”,叫得如此自然,仿佛已经叫了千百遍。
孙石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吹了吹。
“去,把蒋瓛留在衙门里的所有心腹,都叫到公堂上来。”
“特别是镇抚司的那几个千户。”
“是!”
“就说……” 孙石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芒,“我有要紧的事情,要对他们说。”
堂下,一名新晋的校尉,眼神灵动。
他听懂了孙石话语中那未尽的寒意。 这是新主登台,要清扫庭院了! 他没有立刻跟着其他人去镇抚司的官署,而是机灵地一躬身,悄悄退了出去,转身直奔锦衣卫的食堂跑去。 这个时辰,那些跟着蒋瓛杀了一夜的心腹们刚下差,必定都在食堂里吃饭呢!
……
另一边,蒋瓛翻身上马。 他甚至不敢带走任何一名亲卫。 他就这么孤零零地,一个人,骑着马,穿过了清晨的应天府街道。
昨夜的血腥,尚未散去。 街道两旁的石板上,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 可往日里这些象征着他权柄的血迹,此刻却让他心惊肉跳。
他……是不是杀得太过了? 是不是……杀错了人? 还是…… 他脑中一片混乱,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着他的心脏。
东宫,承天门。
那朱红色的巍峨宫门,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 在蒋瓛的眼中,这哪里是什么储君的宫殿,这分明就是一座吞噬一切的地狱入口!
他强压着心中的惶恐与惊惧,翻身下马,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了那块代表他身份的锦衣卫指挥使腰牌。
守门的东宫护卫,接过腰牌,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验明正身。
“进去吧。”
蒋瓛佝偻着身子,踏入了这个曾经让他无比荣耀的门槛。 每一步都仿佛有千斤重。
他被领到了书房之外。
可还没等他靠近,一道身影就拦在了他的面前。
“蒋统领。”
蒋瓛猛地抬头,心中又是一沉! 潜龙卫统领,王战!
如果说,锦衣卫是大明在外的利爪,那潜龙卫,就是皇太孙藏在袖中的利剑! 两套体系,互不统属,甚至隐隐敌对! 现在王战,这个皇太孙最信任的影子,竟然亲自在书房门口当一个门卫?!
这待遇…… 蒋瓛的心,彻底凉了。
“王……王统领。” 蒋瓛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王战面无表情,那双眼睛,如同鹰隼般锐利,上下打量着蒋瓛。
“殿下,正在处理紧急公务。” 他的声音和他人一样,没有温度。 “你,先在这里等着吧。”
“是……臣遵命。” 蒋瓛立刻躬身应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王战不再看他,转身,推门,进入了书房。
房门在他面前无情地关上了, 只留下蒋瓛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了庭院之中。
蒋瓛昨夜为了立功,彻夜未眠,滴水未进,带着手下在京城里杀了个七进七出。 此刻,他整个人,又累又饿,又冷又怕。
他就这么像一根木桩,戳在书房的门外。 期间没有任何人,来跟他说一句话。 没有任何人,给他端来一口水,一张椅子。
他就这么站着。
从一开始的惶恐,到中间的焦躁,再到后来的麻木。
他的双腿,从酸痛,到酥麻,到最后……仿佛已经失去了知觉。
他甚至感觉,自己只要稍微一动,就会当场散架。
终于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要昏厥过去的时候,那扇紧闭了六个时辰的房门,终于打开了。
蒋瓛的心脏,猛地一停! 他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那早已僵硬的头。
走出来的,是陈芜,皇太孙的贴身大太监。
陈芜的目光,在他那狼狈不堪的身上扫过,没有半分同情,只有一片淡漠。
“殿下……召见你。”
“谢……谢殿下……” 蒋瓛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他想立刻进去,可双腿却根本不听使唤! 他猛地一动,膝盖一软,“噗通”一声,差点当场跪倒在地!
他狼狈地扶住门框,狠狠地拍了拍自己那早已麻木的双腿,又慌忙地拍了拍身上那沾满了灰尘和血污的飞鱼服。 深吸一口气,他低着头,迈着僵硬的步子,走进了那间决定他命运的书房。
书房内,很暗。
朱雄英的脸,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但蒋瓛能感觉到那两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落在了他的身上。
“噗通!” 蒋瓛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金砖上! “臣……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叩见皇太孙殿下!”
书房内,一片死寂。
只有蒋瓛那粗重、而又充满恐惧的喘息声。
朱雄英,在看着他。
就是这个人的失察! 就是他执掌的锦衣卫的无能! 才让那个陈怀恩潜伏了几十年! 才让他的皇祖母、父亲、母亲……惨遭毒手!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与杀意,再次从朱雄英的心底,直冲天灵盖! 他强行将这股情绪,压了下去。
“起来吧。” 朱雄英缓缓地开口,声音平稳,却不带一丝温度。
“谢……谢殿下。” 蒋瓛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却不敢站直,依旧保持着一个九十度的躬身姿态。
“事情……” 朱雄英缓缓地往灯光下,靠了靠。 那张苍白却俊美得令人心悸的脸,露了出来。 “办的怎么样了?”
来了! 终于来了! 蒋瓛强行压住心中的狂喜和恐惧,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噗通”一声,再次单膝跪地,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嘶声汇报道: “禀殿下!!”
“陈怀恩余孽,共计三百一十七人!”
“臣连夜抓捕,已全数缉拿归案!无一走脱!!”
“现都关押在锦衣卫诏狱,只等待殿下发落审讯!!”
他说完,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等待着皇太孙的夸奖。
然而书房内,又陷入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许久朱雄英,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嗯。”
蒋瓛的心,又一次悬了起来。
朱雄英看着跪在地上,浑身发抖的蒋瓛,心中只有一片冰冷。
能力还是可以的。
一夜之间,抓了三百多人,没有走脱一个,这份酷烈和高效,不愧是锦衣卫的头子。
可惜啊……朱雄英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惋惜。 可惜这么好的一把刀,却钝了,脏了。
朱雄英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了椅背上。 他仿佛在拉家常一般,随口问道: “蒋瓛。”
“臣……臣在!” 蒋瓛猛地一个激灵。
“你在锦衣卫,当差多少年了?”
“轰——!!!!!”
这个问题,如同惊雷在蒋瓛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他整个人,瞬间如坠冰窟!
完了! 完了! 这不是拉家常! 这是……这是在算总账啊!!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自己是如何意气风发地,接过了锦衣卫的腰牌。 他想起了这二十年,他是如何一步步,爬到了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他也想起了这二十年里马皇后薨了。 太子妃薨了, 太子薨了。 甚至皇太孙自己,都“假死过一次!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他的任上! 都发生在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的眼皮子底下!
“回……回殿下……” 蒋瓛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上下打颤。 “臣……臣在锦衣卫……已经……已经将近……二十年了……”
“二十年了啊……” 朱雄英,仿佛是在喃喃自语。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
“咚。”
“咚。”
“咚。”
每一下,都像是死神的鼓点,重重地砸在蒋瓛的心口。
“快二十年了……”
朱雄英停止了敲击。
他缓缓地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眸子,穿透了阴影,牢牢地锁定了跪在地上的蒋瓛。
“二十年……”
“功劳,是有的。”
蒋瓛的心,猛地一跳!
“但是……”
朱雄英的声音,陡然转冷!
“罪过……也是有的。”
蒋瓛的心,瞬间又跌入了深渊!
朱雄英的身体,微微前倾。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让蒋瓛毛骨悚然的困惑。
“蒋瓛,你说……”
“孤……该如何处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