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帐角滴落,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深坑。沈明澜坐在案前,肩头的伤口被湿布压着,血仍未止。他左手撑住桌面,右手执炭笔,在一张粗纸上缓缓勾画河道走势。那不是寻常舆图,而是以文气为引,将《水经注》中的“分洪导滞”之法化入现实地形。
炭笔划过纸面,每一道线条都泛起微弱青光,随即沉入纸中,仿佛被大地吸收。这是系统“知识萃取”的显现——前世所学的治水精要,此刻正一寸寸转化为可执行的方略。
第一条分流渠已见成效。溃口压力减轻三成,民夫们终于能站稳脚跟垒沙袋。有人开始低声议论:“这法子……真灵。”
沈明澜没抬头,只将手中炭笔重重一顿,在图上标出第二道引水线。
“传令下去,明日辰时前,必须挖通西谷泄流道。”
副官迟疑:“可工部批文未至,若擅自开渠……”
“等批文下来,整片圩区都淹了。”他声音低哑,却如铁石落地,“我担责。”
帐外风声渐歇,远处堤坝上传来欢呼。又一段险堤被稳住。
就在这时,守夜兵卒低声禀报:“大人,帐外有一老者求见,不肯通报姓名,只说……带来了您想找的东西。”
沈明澜抬眼。
帐帘掀开一角,一个跛足老人立于风雨之中。粗布短褐沾满泥浆,背负竹篓,篓中露出半截泛黄书卷。他不呼不喊,只是静静望着营内灯火,像一尊历经风霜的石像。
但沈明澜看到了他袖口露出的那一行墨迹——
**“深耕浅耨,土松而苗壮。”**
《齐民要术·耕垦篇》。
此书早已失传百年,原稿在前朝焚书之祸中化为灰烬。如今竟出现在这荒村野老手中?
他起身,亲自迎出帐外。
“先生冒雨而来,必有深意。”
老人摇头:“我只是个识字的农夫,不懂什么深意。”
沈明澜不语,只伸手扶住他手臂。触手之处,筋骨枯瘦,却隐隐有文气残痕流转——那是曾经修习文宫之人留下的印记,如今却被某种外力强行压制,近乎湮灭。
他心中一震。
这不是普通寒儒。此人曾是大才,却被废去根基,流落乡野。
“先生既通农事,可愿看看这张图?”他退回帐中,铺开方才绘制的导流图,“若按此施工,田亩能否保全?”
老人俯身细看,眉头微动:“此处高差不足,水流难行;那边坡度太陡,易冲毁田埂……”
话音未落,他忽然顿住,盯着图中一笔转折处:“你……怎知‘曲引缓流’之法?这可是《禹贡》里才有的古理!”
沈明澜静默片刻,缓缓闭目。
识海深处,巨龙盘踞,三十六符轮转不息。他心念一动,系统启动“知识萃取”,《齐民要术》全卷虚影自文宫浮现,如星河倒悬,一页页翻过。
老人猛地后退一步,双目圆睁:“这……这是当年抄录原稿时的排版!连错字位置都一模一样!”
“您手中的,只是半卷。”沈明澜睁开眼,“而我知道全部。”
老人身体剧烈一颤,嘴唇哆嗦着,似想说话,却又咽下。
“为何不愿出山?”沈明澜问。
“士族掌文权百年,学堂只收膏粱子弟。我们这些寒门出身的,连私塾都不让办。”老人苦笑,“教一个学生,就被举报一次。最后……他们打断了我的腿,烧了我的书。”
他说完,低头看着自己的跛足,眼神黯淡如死灰。
沈明澜却忽然起身,从案底取出一块竹简,提笔疾书:
**“凡有真才实学者,不论出身,皆可授业;凡愿读书者,不论贫富,皆可入学。”**
写罢,他将竹简递出:“我要建一座阁楼,不藏珍本,不供权贵。它只为两件事——传实用之学,育救世之人。名为‘文渊阁’。”
老人怔住。
“您若不信,我可以当众演示。”
沈明澜转身,双手结印,文宫震动。刹那间,一股浩然气息自丹田升起,直冲识海。巨龙长吟,三十六符齐亮,一道文气自眉心射出,凝于空中。
虚影浮现——
一部完整的《齐民要术》缓缓展开,字字清晰,章章俱全。
老人扑通跪地,老泪纵横:“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全本了……”
“它从未真正消失。”沈明澜扶起他,“只要还有人记得,文脉就不会断。”
老人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几乎触到那虚影,却又缩回:“可我……文宫已残,教不了人了。”
“我不需要您用文宫教。”沈明澜取来另一支竹简,“我需要您用经验教。种地、治水、养畜、造屋——这些才是百姓活命的根本。”
他顿了顿,声音沉稳如钟:
“真正的学问,不在金殿玉堂,而在田间灶头。”
老人久久不语,终于,他摘下竹篓,将那半卷《齐民要术》轻轻放在案上。
“我姓陈,名无咎。”他抬头,“从前是个教书匠。现在……我想重新做个先生。”
沈明澜笑了。
他提笔在筹建名录上写下第一行字:
**农学博士:陈无咎,讳不传。**
火光映照下,那竹简上的墨迹微微发烫,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
夜更深了。
沈明澜伏案修订章程,列出文渊阁初创六策:广收流散典籍、设立乡野讲堂、推行实务考评、招募寒门学子、建立巡查教吏、定期刊印农政简报。
每一策,都与旧制相悖。
但他不在乎。
当他写下“科举不应独重诗赋,当增水利、农桑、算术三科”时,识海猛然一震。
巨龙昂首,一道微光自文宫溢出,渗入竹简。
那是系统的认可——文明传承的轨迹,正在偏移旧轨,驶向新的方向。
就在此时,他目光扫过陈无咎带来的那半卷书,注意到边角一处批注。墨色沉厚,笔锋含蓄,却暗藏锋芒。
他心头一动。
取出顾明玥密信的残角,对比墨痕——出自同一砚台,同一人手笔。
而三天前,确实有一位坐青竹轮椅的老者路过此地,赠书而去。
是他。
顾清弦。
那位表面冷峻、实则早已布局深远的大儒。
沈明澜握紧玉佩,系统悄然启动推演。
线索串联:顾清弦知晓他对文脉重建的意图;陈无咎身负旧伤却仍存清明心智;赠书时间恰在自己抵达之前……这一切,绝非巧合。
他是想借自己之手,重启那些被掩埋的真知。
也是在赌——赌这个赘婿,真能打破士族对文权的垄断。
沈明澜提笔,在名录末尾加了一句:
**“凡举荐贤才者,记首功。”**
然后吹熄油灯,只留一盏小烛。
他靠在案边闭目调息,肩伤仍在隐隐作痛,文宫也因连日催动而疲惫不堪。但内心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知道,这一夜之后,事情会不一样。
士族不会坐视文权旁落,朝廷也不会容忍地方自立学制。接下来的路,必将步步惊心。
可他也知道——
总得有人先点起这把火。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帐外传来轻微响动。
陈无咎拄着木杖走来,怀里抱着几页新誊的《耕垦篇》校订稿。
“沈大人,我改好了。”他声音低沉,“还有个事……昨晚我整理旧笔记时,发现一条线索——三十年前,江南曾有一座民间书院,专教农工技艺,后来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消失了。”
沈明澜睁开眼。
“叫什么名字?”
“格物书院。”
“主持者呢?”
“姓墨,没人知道全名。只留下一句话——”
老人缓缓抬头,一字一顿: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