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山北麓的雨，绵密而冰冷，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临时搭建的工棚下，铜镜阵列如同失明的巨眼，镜面上挂满水珠，将原本应汇聚传递的光束切割得支离破碎，彻底阻断了信息的流淌。空气中弥漫着湿木、金属和一种近乎凝滞的焦虑气息。
党项护卫首领野利苍，那个面庞黝黑、眼神锐利的汉子，抱着臂膀站在棚外檐下，雨水顺着他的皮甲边缘滴落。他不再像最初几日那样带着好奇观望，而是目光沉沉地盯着棚内忙碌的宋人匠师，终于忍不住，几步跨到正凝视着雨幕的崔婉宁面前，声音带着压抑的不满：“崔特使，这雨下了三日，你们的‘光路’就断了三日！我西夏出人出力，开辟山道，建此高台，可不是为了看这些铜镜在雨天里当摆设！若这‘镜链’如此不堪一击，我等合作的意义何在？”
压力如同这冰冷的雨水，无孔不入地渗透而来。崔婉宁转过身，潮湿的寒气让她深吸了一口气，面上却依旧平静：“野利首领，光路受阻，乃天时不济，非人力所能强求。但我大宋既与夏主立约，共建此链，自有应对不测之策。”她目光扫过工棚内一张张或因疲惫、或因受挫而略显沮丧的面孔，提高了声音，“林主事，格物监各位，墨家诸位同僚，请过来一叙。”
核心成员迅速围拢过来，包括眉头紧锁的林沐然，以及几位经验丰富的格物监老匠师和墨家弟子。雨水敲打棚顶的声音密集如鼓点。
“光路受制于天时，此弊已显。”崔婉宁开门见山，目光落在林沐然身上，“林主事，你此前提出的声波传讯构想，眼下已非备选，而是必须立刻推进的破局之策。我们需要一条在雨、雾、夜任何光路失效时，都能维持通信的路径。”
林沐然眼中闪过一丝被信任的光芒，立刻应道：“是，崔大人！声波传讯，关键在于编码、与固体介质耦合以及发射接收装置。编码可借鉴光码体系简化调整。耦合方面，我设想利用山岩本身作为传导体，将编码声波通过特制振源注入岩体，在接收端通过感应装置捕捉解码。”他一边说，一边捡起一根木炭，在干燥的木板上快速勾勒出简易示意图，“发射装置或可借鉴鼓乐原理，加以放大和聚焦；接收端则需要极其灵敏的共鸣器，或许……可以利用某种弦索结构加以改良。”
一位格物监老匠师捻着胡须沉吟：“声波于固体中传播，衰减与干扰亦是不小难题。山体并非均匀，不同岩层、裂隙都会影响传播。”
另一位墨家弟子接口：“或许可以尝试多点注入，分散能量，以稳定波形？只是如此一来，编码和同步更为复杂。”
“再复杂，也比坐困愁城强！”崔婉宁果断下令，“即刻起，团队分作两组。甲组，由格物监匠师牵头，继续研究光系统防潮疏水之法，哪怕只能提升些许雨天性能也是好的。乙组，由林主事全权负责，成立声波传讯探索小组，集中所有相关人手与资源，全力攻关声波编码、振源装置、共鸣器设计！野利首领，”她转向面色稍缓但依旧存疑的野利苍，“还请贵部协助，在附近寻找适合进行声波测试的不同岩质地点，并提供必要的劳力支持。”
野利苍盯着崔婉宁看了片刻，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虚张声势的痕迹，最终点了点头：“好，我便再信你们一次。但愿这‘声之径’，不是又一个镜花水月。”说罢，挥手带着几名护卫走入雨幕中去安排。
探索在泥泞与潮湿中艰难起步。接下来的几日，贺兰山北麓时而回荡着沉闷的击打声，时而响起各种频率的震颤嗡鸣。林沐然带着乙组人员，尝试了包铁重槌撞击特制岩盘、利用扭转牛筋释放能量的弹射振子、甚至改良的大型弓弦装置。他们在一面巨大的完整岩壁上刻画标记，测试不同频率和节奏的编码，另一边则在数百步外，由墨家弟子调试着各种形状的铜质共鸣碗、绷紧的兽皮鼓膜、乃至以特殊方式悬挂的细密铜丝网，试图捕捉那经由山体传来的微弱振动。
失败是常态。信号微弱难以分辨，干扰杂乱无章，编码在传输中失真……但每一次微小的进展，都带来一丝希望。期间，崔婉宁收到了来自终南山秘堡的密信。墨衡在信中证实，李三沙盘上西北节点的连接状态依旧黯淡断续，与贺兰山阴雨导致的光信号中断完全吻合。而更重要的是，沙盘上新出现的那片“如同水波荡漾般的声波状纹路”，正随着乙组声波试验的进行，而呈现出规律性的微弱光晕起伏。
“沙盘符号与现实试验产生呼应，”墨衡在信末写道，“此非巧合，或为观察者之提示，亦或李三体内存在对尔等探索路径之映射。双管齐下，方为应对动态考核之正途。秘堡所有声波、振动相关古籍记载与试验数据，已整理完毕，随信附上，望助尔等破壁。”
这封信极大地鼓舞了乙组士气。林沐然等人结合秘堡送来的古籍记载，尤其是其中关于“大地传音，空谷回响”的零散描述与猜想，对振源和接收装置进行了数次关键改进。他们最终确定了一种利用配重杠杆原理，通过释放重物撞击特制铜砧，将强大脉冲能量注入岩体的发射装置，并将其与一套简化但高效的点划编码系统结合。接收端则采纳了墨家弟子提出的“悬丝辨微”方案，以极细的银丝悬挂轻巧骨片，置于密闭共鸣箱中，骨片的细微震动通过放大机构予以显示，再由观察者根据编码手册解读。
就在声波系统初步成型，即将进行首次定向传输测试时，甲组在光系统防潮方面也取得了意外突破。一位年轻匠师在擦拭被雨淋湿的铜镜时，无意中发现某种从当地植物中提取的油脂，薄薄涂抹于镜面后，能极大减缓水珠的附着和凝聚，虽不能完全杜绝，但足以在小雨或薄雾天气维持光束的大致形态。这使得光通信系统的有效使用时间得以延长。
崔婉宁当机立断，提出了更大胆的构想：“既然光与声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何不将其合二为一？构建一套光、声双生的通信系统！天晴气朗，则以光路为主，迅捷高效；遇雨雾遮蔽，则自动切换至声路，虽速率稍减，却稳定可靠。双路并行，互为冗余，方为万全之策！”
这一构想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但也带来了新的工程难题——如何实现两套系统在物理上的集成，以及信息编码的统一与无缝切换？工棚内再次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最终，林沐然提出了一个巧妙的机械联动设计，将光路镜架的调整机构与声波发射装置的触发机关通过一组齿轮和连杆关联，使得在转动镜架对准远方站点的同时，能自动预设声波发射的角度与基础参数。编码方面，则由几位精通算学的学子牵头，对光码和声码进行了统一整合，设计出一套共通的基础指令集，确保无论通过哪种介质传输，核心信息都能被准确解析。
集成的过程充满了挑战。光声信号在近距离内难免相互干扰，切换时序需要精确到毫厘，机械联动机构在恶劣环境下的可靠性也需反复验证。汴京的科技伦理书院也通过加密信道传来了新的算学模型，帮助优化双系统在不同天气模式下的切换策略和能量分配。
就在集成测试进入最关键阶段时，崔婉宁接到了边境皇城司的密报。辽国的探子活动近期异常频繁，似乎已经侦知宋夏在贺兰山的通信试验，有精锐小队试图渗透试验区域，被外围巡逻的西夏和宋军联合哨卡拦截击退。辽主已紧急下令，加速本国“鹰信-狼烟”系统的升级，并试图模仿甚至超越宋夏的通信技术。
“树欲静而风不止。”崔婉宁将密报传阅核心成员，“我们的时间更紧了。必须在辽人摸清门道，或西夏内部出现更大动摇之前，拿出无可辩驳的成果！”
压力之下，进展反而加速。经过不知多少个不眠之夜的调试与改进，光声双系统冗余架构终于初步建成。在贺兰山北麓主峰与七十里外一处西夏前哨站之间，进行了首次跨距离全功能测试。
测试当日，天空依旧阴沉，但雨势稍歇。随着崔婉宁一声令下，光路率先启动，经过防潮处理的铜镜阵列将编码光束精准射向远方，顺利传递了预设的测试信息。紧接着，模拟雨雾天气，光路被人工遮蔽，切换指令发出。机械联动装置咔哒作响，声波发射装置的配重杠杆轰然落下，沉重的撞锤击打在铜砧上，发出一声沉闷而极具穿透力的巨响，编码信息通过山体岩脉，向着同一目标传去。片刻后，接收端的骨片在共鸣箱内开始了有规律的颤动，观察员紧张地记录着，随后兴奋地抬头：“信息接收完整！解码正确！”
首次集成测试成功！消息传回，工棚内外爆发出一阵压抑已久的欢呼。尽管这仅仅是七十里的距离，却证明了双系统架构的可行性。
接下来的日子，团队开始疯狂地扩展网络。以贺兰山主峰中继站为核心，向宋境内部和西夏境内其他约定站点延伸。距离从七十里扩展到一百五十里，再到三百里。每一次延伸都伴随着新的问题：地形阻挡导致信号衰减，不同岩层对声波传导特性差异巨大，光路在超远距离下的精准对准更是难如登天。但有了成功的先例和双系统的保障，所有困难都显得可以克服。团队不断调整中继站位置，优化镜面曲率和反射角度，改进声波注入点的选择与编码纠错能力。
在此期间，终南山秘堡再次传来消息。石岳汇报，李三沙盘上的西北节点，那原本黯淡断续的连接线，随着双系统测试的成功率提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凝实、稳定，甚至闪烁起代表信号流通的微弱毫光。而那片声波状纹路，也与光信号轨迹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互补、共生的态势。更引人注目的是，沙盘上空，那片始终笼罩、代表“观测者评估”的淡金色光晕，开始出现了一种缓慢而规律的周期性闪烁，仿佛某种倒计时进入了新的阶段。
墨衡在密信中严肃地提醒：“沙盘异动，或预示天幕任务即将进入最终验证。观测者正在密切关注，尔等一切进展，皆在其审视之下。成败或在此一举，万望谨慎，坚守伦理底线。”
崔婉宁将密信内容转达给团队，既带来了紧迫感，也带来了更大的决心。他们知道，最终的考验即将来临。
经过近一个月的艰苦努力，一条整合了十七个主要中继站、跨越宋夏边境、总长度接近三百里的光声双路通信链，终于初步建成。在最后一次全链路的压力测试中，系统成功在模拟的连续晴雨交替天气中，保持了超过十二个时辰的不间断稳定通信，信息延迟远低于十二时辰的要求，传输稳定性达到了惊人的九成八。
当最后一次测试成功的信号通过光路从三百里外传回贺兰山主站时，工棚内先是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匠师们、学子们、军士们，甚至包括一些合作的党项工匠，都忍不住相互拍打着肩膀，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自豪。林沐然擦着额头的汗水，看着那面成功传递信息的铜镜，眼眶微微发热。几位格物监的老匠师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他们一生钻研技艺，从未想过能参与构建如此奇迹。
野利苍看着欢呼的人群，又望向远处雨过天晴后碧空如洗的天际，那里乳白色的天幕依旧高悬，其上的数字“4.86”和“71天”倒计时冰冷如初。他脸上的疑虑尚未完全散去，但已多了几分凝重与思索。他走到崔婉宁身边，沉声道：“崔特使，你们……确实做到了难以置信之事。我会如实禀报国主。”
崔婉宁点了点头，心中却无太多轻松。成功的喜悦之下，是对即将到来的“最终测试”的隐忧，以及对那始终悬于头顶的观察者评估的敬畏。她抬头望向天幕，心中默念：“我们迈出了这一步，展现了文明的韧性与智慧。这‘双系统冗余’的设计，这集成创新的过程，是否符合你的期待？”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团队欢庆突破之时，远在汴京的格物监地下监测密室内，主监测晶石上，代表伦理指数的数字“4.86”，在长达数日的死寂后，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跳动了一下，变成了“4.87”。
而在终南山秘堡深处，墨衡站在李三的沙盘前，看到那代表“观测者评估”的淡金色光晕，在一次剧烈的闪烁后，亮度似乎提升了一丝，其闪烁的周期，也隐约加快了些许。
文明的星火，在风雨与智慧的锤炼中，似乎又顽强地，向前窜动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