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在汽笛长鸣中缓缓驶入青岛站。
一下车潮湿而微咸的海风便扑面而来,混杂着煤烟、货物以及隐约的异国香水气味,呛的晓彤一阵咳嗽。
站台上人流如织,西装革履的洋行职员、长袍马褂的本土商人、衣衫褴褛的苦力、神色警惕的军警,还有不少趾高气扬、说着日语或穿着和服的日本人,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的殖民港口画卷。
丁锋压低礼帽,一手提着轻便的皮箱,另一手看似随意地虚扶着侄女晓彤的胳膊,扮演着一位照顾晚辈的温和长辈。
两名护卫伙计则机警地提着大件行李跟在稍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叔叔,这边人真多,跟省城不一样。”
晓彤小声说着,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一丝怯生,目光却敏锐地掠过几个在出站口附近逡巡、目光游移的可疑身影。
“嗯,青岛是通商大埠,洋人多自然热闹,跟紧我别乱看。”
丁锋低声回应,语气平常,脚下步伐稳健地朝着出站口走去。
他早已通过郭龟腰留下的暗记,知晓接应地点和方式。
果然刚出站便有一个穿着短褂、头戴毡帽的车夫凑上前,用带着浓重胶东口音的官话低声问:“先生,要车吗?去汇泉还是大鲍岛?”
同时,左手看似不经意地比划了一个特定的手势三指微曲,拇指与小指翘起。
这是约定的暗号之一,脱胎于洪门手势。
丁锋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去汇泉饭店。”
“好嘞,您几位这边请,车就在前头。”
车夫殷勤地引路,来到三辆半新的人力洋车旁。
拉车的也是个精悍汉子,其沉默地点头致意,帮忙将行李放入车下。
三辆洋车驶离喧嚣的火车站,沿着略有些起伏的街道前行。
丁锋和晓彤共坐一辆,随着拉车车夫脚步的颠簸,默默观察着这座陌生的城市。
德式、日式、中式建筑混杂,尖顶的教堂与低矮的里院并存,整洁的欧人区与拥挤的华人区泾渭分明。
街头可见巡逻的警察,其中不乏日本人的身影。
港口方向隐约可见巨大的轮船烟囱。
“先生,汇泉饭店到了。”
车夫说着话,把车子都停在一座带有明显德式风格的典雅建筑前。
这里靠近海滨,环境相对清静,但来往的客人一看便知非富即贵,其中不乏洋人和衣着光鲜的国人。
丁锋一行办理入住,用的是丁振华的证件,开了两间相邻的高级套房。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然而在进入房间后,丁锋细致地检查了一遍,尤其是在晓彤的提醒下,于窗帘缝隙和花瓶底部发现了极其细微的、不像是正常清洁留下的痕迹,像是有人用特殊工具轻轻拨动或擦拭过。
“叔叔,这房间……”
晓彤压低声音,眼神示意那些痕迹。
“既来之,则安之。”
丁锋神色不变,示意她不必声张。
显然他们一到青岛,就已经落入了某些有心人的视线。
是饭店本身的问题?还是入住时就被盯上了?也许郭龟腰身边也有秦兰或者鬼子的线人?
目前难以判断,但必须提高警惕。
稍事安顿后,丁锋以考察市场为由,带着晓彤在饭店附近的街区散步。
他需要熟悉周边环境,并设法与郭龟腰提前派来的人取得进一步联系。
晓彤扮演着好奇的侄女角色,偶尔在橱窗前驻足,或用丁锋教的简单英文单词试着念招牌,演技愈发自然。
傍晚时分他们回到饭店餐厅用餐。
餐厅里客人不多,显得颇为安静。
一位穿着合体旗袍、容貌姣好的女侍应生前来服务,举止得体笑容标准。
丁锋敏锐地注意到,她递菜单时,手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干净,虎口处有极淡的、疑似长期持握某种工具留下的薄茧。
尤其在她弯腰为晓彤倒水时,一股若有若无的不同于寻常雪花膏的淡淡香气飘过,那是种略带冷冽的东洋梅花香水。
丁锋心中了然,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是点了菜,并随口问了几个关于青岛特色和近期商业活动的问题。
女侍应生对答如流,显得训练有素。
用餐期间,丁锋借着餐巾擦拭嘴角的动作,低声对晓彤说:“记住刚才那个女侍应的样子和特征。”
晓彤微微点头继续小口吃着面前的菜肴,仿佛完全沉浸在美食中。
回到房间,丁锋闩好门,对晓彤低声道:“咱们被监视了,至少这饭店里就有眼线,刚才那个女侍应八成有问题,很可能是东洋人。”
“爹,额,叔叔,那咱们怎么办?换地方吗?”
晓彤有些紧张地问。
丁锋冷静的分析:“暂时不用,他们既然只是监视没有立刻动手,说明还在观察阶段,许是另有图谋,咱们突然换地方反而打草惊蛇,按照原计划明天咱们正常进行商务活动,去几家洋行和机械厂看看,同时要设法主动接触秦老板介绍的人。”
他说罢打开了房门,到了隔壁,对其中一名护卫说:“阿昌,你明天一早,按照龟腰留下的和秦兰方面联络方法,去春和堂药铺抓一副安神补脑的药,方子就是咱们约定好的那个,看看药铺掌柜怎么说。”
“是,东家。”护卫阿昌干脆的应下。
交代完阿昌,丁锋转身回到自己的套房。
他轻轻推开房门,正待继续和晓彤商讨明天的细节,眼前的景象却让他脚步一顿,愣在了原地。
只见晓彤背对着房门,似乎刚洗漱完毕,竟已脱去了白日那身略显老气的蓝布褂,只穿着一件贴身素色小衫,正在弯腰整理床铺。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年轻而匀称的背影曲线,一头乌黑的长发散落肩头,还带着些许湿意。
丁锋猛地收回目光,轻咳一声,语气严肃:“咳咳,晓彤你这是干啥?快把外衣穿上,在长辈面前像什么样子。”
晓彤闻声转过身来,脸上并无尴尬,且带着狡黠的笑意。
她眨了眨眼:“叔叔,您回来啦?俺刚觉得屋里有点闷热,擦洗了一下,这不方便吗?长辈看俺不是像小孩子么?那要不俺去隔壁跟阿昌哥他们挤一挤?”
她语气天真,眼神却分明在观察丁锋的反应。
丁锋哪能看不出这丫头是故意为之,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