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冬的上海,第一场寒流来得猝不及防。
戴笠听过陈默的汇报,表示肯定,让他继续关注。同时告诉他,上峰找他有急事,要回南京总部几天,让及时用电台与总部电讯科联系。
陈默回到复兴社上海工作站的办公室,把香河游行的后续情报——北平学生成功冲破宪兵封锁、天津驻屯军增兵通州的消息整理完,电台突然“滋滋”响起,急促的电码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他猛地抓起耳机,指尖刚触到电键,就听出是北平老吴的呼号,只是这一次,电码里裹着的寒意,比窗外的北风还重。
“察哈尔要丢了。”
老吴的电码译成文字,墨迹落在纸上都带着颤,“日本人派了浅昭弥太郎带两个特务,化装成蒙古商人住进苏尼特右旗王府,天天给德王灌‘满蒙独立’的迷魂汤,还送了20支三八大盖、500发子弹,逼他签‘蒙日互助协定’。”
陈默攥着情报纸的手紧了紧,指节泛出青白。
德王——察哈尔蒙旗最有势力的王公,日本人盯着他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去年就派过特务接触,只是没敢这么明目张胆。
现在冀察政委员会刚成立,华北的“自治”还没歇火,日本人转头就把爪子伸到察哈尔,分明是想把华北、蒙旗连起来,织一张包围中国北方的网。
“冀察政委会就是块幌子。”
老吴的电码又传了过来,“日本人说是‘华北自治’告一段落,实则是把宋哲元将军架在火上烤——一边让他管着冀察,一边又不让他拦着察哈尔的事。
昨天日本军部奉天皇令找张自忠将军交涉,硬逼他下令撤长城以北的保安队,说‘避免摩擦’,其实是要把那片地彻底让出来。”
陈默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黄浦江面上的轮船裹着寒雾,远处日本领事馆的太阳旗在冷风里飘得扎眼。
他想起上个月收到的察哈尔兵力部署图,长城以北的保安队虽只有三个营,却是阻挡日军西进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撤退,苏尼特右旗、镶黄旗这些地方,就成了日本人的囊中之物,到时候不仅能和伪满洲国连成一片,还能直逼绥远,华北的北大门就彻底开了。
“保安队撤到哪了?”陈默敲击电键,指尖因紧张而微微发颤。
“刚过张家口,日本人派了一个骑兵小队‘护送’,说是怕‘土匪袭击’,实则是盯着他们不许回头。”
老吴的回复来得很快,“浅昭弥太郎已经逼着德王的亲信拟好了‘苏尼特右旗自治章程’,就等签字了。复兴社北平站的人想混进去拦着,可王府外全是日本浪人守着,根本靠近不了。”
陈默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桌上的情报堆得比砚台还高——有察哈尔蒙旗的地形图,有浅昭弥太郎的特务活动记录,还有冀察政委会内部派系斗争的密报。
自从香河事件后,整个复兴社就像被抽紧的发条,情报一处的灯从早亮到晚,电报员小张的手指敲得红肿,连负责警戒的哨兵都加了两班岗,可情报还是赶不上日本人侵略的速度。
“戴老板的急电。”
小张端着杯温茶进来,把一份加密电报放在陈默手边,“这次不是问华北,是让你查东北军——张学良部和红军的往来,要调防记录、补给报表,还要军官的私下动向,越细越好。”
陈默拆开电报,戴笠的字迹力透纸背:“东北军陕北动向关乎西北变局,倭寇窥伺华北,若汉卿(张学良字)与共匪暗通,党国腹背受敌,速查!”
他心里咯噔一下,1936年冬的陕北,“剿共”战事本就断断续续,张学良的东北军虽说还驻在洛川、甘泉一带,可上个月就有情报说,东北军和红军在崂山打了场“假仗”——枪声响了大半天,双方伤亡加起来不到十人,当时他只当是传闻,现在看来,戴笠是真收到了风声。
第二天一早,陈默就去了复兴社上海档案室。
管理员老郑见他来,赶紧把他领进最里面的铁皮柜房,压低声音说:“东北军近半年的资料都在这儿,调防的、补给的、还有他们和南京军委会的往来函件,你慢慢翻,我在外头给你把风,别让日本特务的眼线看见。”
铁皮柜门拉开,厚厚的卷宗堆得几乎顶到柜顶,封皮上“东北军第67军”“第105师”“陕北补给站”的标签,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醒目。
陈默蹲下身,从最底下抽出1936年9月的调防记录,一页页仔细翻——9月12日,第67军107师从富县调到甘泉,离红军的瓦窑堡根据地只有30里;9月28日,第105师骑兵旅从绥德往清涧移动,却没向南京报备具体布防计划,只写着“机动待命”;10月中旬,东北军驻洛川的补给站突然增加了往陕北方向的运输频次,每周3次的粮草车,改成了天天发车。
“哪有把兵往敌人眼皮子底下挪的?”陈默心里犯嘀咕,又抽出后勤补给报表。
这一看,更可疑了——10月东北军申请的“剿共”军费,比9月少了四成,备注里写着“冬装未齐,暂缓进剿”,可他清楚记得,南京军委会10月初刚给东北军拨了三万套冬装,根本不存在“未齐”的说法。
更反常的是药品补给,11月往甘泉送了200箱奎宁、100箱消炎药,远超“剿共”所需,要知道,陕北红军最缺的就是这些治疟疾、治枪伤的药。
“不是暂缓进剿,是不想打了。”
陈默把报表摊在桌上,指尖点着“药品去向”那栏空白处,突然想起上个月上海地下党传的消息——东北军有个营长叫吕正操,私下给红军送过粮食,当时他以为是个案,现在看来,怕是张学良默许的。
他接着翻东北军与南京的往来函件,大多是蒋介石催“剿共”的电报,张学良的回复却越来越敷衍。
10月25日的回电里,张学良写着“陕北地形复杂,共匪化整为零,需待冬雪封山再进剿”;11月5日的回电更直接,说“东北军将士思乡心切,剿共士气低落,需整训一月”——这些话,哪里是请示,分明是找借口拖延。
最让陈默心惊的是一份加密电报的破译稿,藏在卷宗最底层,发报人是东北军参谋长晏道刚,收报人是驻瓦窑堡附近的第129师师长周福成,内容只有短短一句:“汉卿嘱,与陕北友军保持默契,粮弹可酌情接济,勿生摩擦。”
“友军?”
陈默的呼吸顿了顿。国民党军队称呼红军,从来都是“共匪”“赤匪”,敢用“友军”二字,说明张学良和红军的关系早就不是“私下往来”,而是有了默契。
他赶紧把这份电报抄下来,又把调防记录里“靠近红军根据地”的部署、补给报表里“异常调拨”的粮草药品一一标注,心里渐渐清晰:张学良不想打红军,他心里装着的,是打回东北,是抗日,不是帮蒋介石打内战。
从档案室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上海的街头飘着细碎的冷雨,路灯下的积水映着往来的人影,像极了眼下混沌的局势。陈默裹紧大衣,怀里揣着抄好的情报,脚步比来时沉了许多。
他想起戴笠在电报里说的“腹背受敌”——日本人在华北搞“自治”,在察哈尔控德王,要是东北军倒向红军,南京政府就少了一支“剿共”主力,到时候既要防日军南下,又要防红军东进,真就成了孤家寡人。
回到工作站,老吴的电报又到了:“浅昭弥太郎逼着德王签了‘蒙日互助协定’,长城以北六个旗都挂了‘自治’牌子,日本人派了一个骑兵中队进驻苏尼特右旗,说是‘保护蒙旗’,实则是建据点。复兴社北平站的人拍到了日军在张家口修炮楼的照片,明天给你发过来。”
陈默坐在电台前,指尖悬在电键上迟迟没动。
察哈尔丢了长城以北,东北军和红军暗通款曲,华北危局越来越重,复兴社的情报任务压得人喘不过气——既要盯日本人的增兵,又要查汉奸的动向,还要摸清东北军的真实态度,每一条情报都像一根弦,绷得紧紧的,稍不留神就会断。
“小张,把察哈尔的情报和东北军的资料整理到一起,明天一早发南京。”
陈默揉了揉眉心,声音里带着疲惫,“特别要把张学良‘称红军为友军’‘补给异常’这两点标出来,戴老板要的是能预判局势的硬情报,不能漏。”
小张应了声,抱着卷宗去隔壁整理。
阁楼里只剩下陈默一人,他看着桌上摊开的地图——华北的香河、察哈尔的苏尼特右旗、陕北的瓦窑堡,三个红点像三颗毒瘤,在北方大地上蔓延。
日本人的野心、德王的摇摆、张学良的消极,还有南京政府的犹豫,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中国的北方困在了中间。
他想起老吴上次电码里说的“等赶走日本人,咱们在北平见”,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劲。
再难又怎么样?
至少他还能守着电台,和老吴隔着千里传递情报;至少还有北平的学生、上海的民众,在为抗日奔走;至少张学良心里还有“打回东北”的念头,不是彻底的软骨头。
陈默拿起笔,在东北军情报的末尾添了一行字:“汉卿厌战,东北军思归,倭寇窥伺华北,唯有联共抗日,方能破局。”写完,他关掉电台,走到窗边。
雨还在下,可远处租界里的灯火依旧亮着,像黑暗里的星星。
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更难——日本人会变本加厉,南京会更加摇摆,东北军的动向会更微妙,可他和老吴,和所有复兴社、地下党的同志,都会撑下去。
因为他们守着的不是情报,是家国;盼着的不是功名利禄,是有一天能卸下电台、放下枪,在北平的街头,迎着阳光,好好走一走。
阁楼的灯亮到后半夜,陈默趴在桌上,手边堆着厚厚的卷宗,地图上的红点被他用红笔圈了又圈。窗外的冷雨敲打着玻璃,像是在提醒他,这场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