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陷阱的阴霾尚未散去，胡老三带人探查岔道的结果更添沉重——那条道蜿蜒曲折，最终消失在魔鬼城边缘一片被风沙彻底掩埋的乱石堆中，线索戛然而止。队伍带着拓下的军靴印、断裂的绞盘索和满心愤懑，在暮色四合前，终于抵达了地图上标注的、位于魔鬼城西缘的“沙泉驿”。
驿站比想象中更加破败。土坯垒砌的围墙多处坍塌，仅存的几间房舍也摇摇欲坠。院中那口赖以得名的“沙泉”，水面漂浮着一层浑浊的泥沙，水量也仅够勉强维持。唯一能带来些许安全感的，是驿站角落那座用巨大条石垒砌、异常坚固的烽燧塔楼。
“大人，这地方…怕是防不住大股沙匪。”胡老三环顾破败的院落，忧心忡忡。
“无妨。有这座石塔，就有倚仗。”沈砚指着烽燧塔楼，声音沉稳，“传令！所有人，辎重骆驼集中院中。斥候分三班，两人塔顶了望，两人院墙巡逻，其余人轮休！林岚，带医官和伤员进塔楼一层，那里最安全。其余人等，在院中石墙后扎营！今夜，人不解甲，马不卸鞍！”
命令迅速执行。疲惫的队伍在沉默中安置下来。沙泉浑浊的水被煮沸过滤，分发给众人。硬邦邦的胡饼就着凉水，便是晚餐。气氛压抑，白日里流沙陷阱的阴影和那诡异的军靴印，如同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头。
林岚在烽燧塔楼一层简单布置了医疗点，为白日在魔鬼城遇袭时被火箭擦伤的护卫重新处理了伤口。塔楼内弥漫着尘土、汗水和金疮药混合的气息。她检查完最后一名伤员，走到狭小的箭窗前，望着外面被暮色吞噬的戈壁和院内燃起的几堆篝火。沈砚正带着王玄感和几个格物院匠人，在篝火旁低声讨论着什么，火光在他沉凝的脸上跳跃。
“林司正，”孙济仁端着一碗热水走过来，低声道，“那‘银灰金’颗粒…毒性如此猛烈，又关联归藏，今夜…恐怕不会太平。”
林岚接过水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皮囊里那个冰冷的琉璃瓶：“孙老所虑甚是。萨保的惊恐，‘沙狐’的狠辣，还有这魔鬼城里的陷阱…都说明归藏在西域的势力，根深蒂固，耳目众多。我们行踪，怕是早已暴露。这沙泉驿…”她望向院外无边的黑暗，“就是他们选定的下一个‘流沙坑’。”
夜色渐深，寒风更烈。戈壁的夜，死寂得令人心悸，唯有风声如同鬼哭，在驿站残破的围墙外呜咽盘旋。塔顶了望的斥候瞪大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墨汁般的黑暗。院墙后轮值的护卫裹紧了皮袄，抱着兵刃，在篝火的余温中强打精神。
子时刚过，最深的夜。
“噗…噗…噗…”
几道极其轻微、如同毒蛇吐信的声音，几乎被风声完全掩盖！紧接着，驿站低矮的土坯围墙外，十几团包裹着油布、燃烧着的火球，如同坠落的流星，划破黑暗，带着凄厉的呼啸，精准地砸向院中堆积的草料车、驼队辎重和…那几堆作为光源和热源的篝火！
“敌袭——！火箭！火攻——！！！”塔顶斥候凄厉的嘶吼瞬间撕裂了死寂！
轰！轰！轰！
火球落地即炸！干燥的草料瞬间被点燃，腾起冲天烈焰！骆驼受惊，发出绝望的嘶鸣，疯狂挣扎，将辎重撞得七零八落！原本用作照明的篝火被火球击中，火星四溅，引燃了旁边的帐篷！整个驿站小院，顷刻间陷入一片火海！
“护住辎重！灭火！弓箭手！塔顶压制！”沈砚的怒吼在爆炸和混乱中如同定海神针！他早已拔剑在手，玄色身影在火光中疾如鬼魅，一剑劈飞一支射向水桶的火箭！
“水！沙土！快！”林岚的声音在塔楼一层门口响起，冷静得可怕。她并未慌乱冲入火场，而是指挥着塔内待命的护卫和医官，将提前准备好的水囊、沙袋快速传递出去。“孙老！带人守住塔门！王玄感！用你的短铳，封锁院墙缺口！”
训练有素的队伍在最初的慌乱后爆发出强大的应变能力。院中的人拼命用沙土和水扑灭身边最近的火焰，压制骆驼。塔顶的斥候居高临下，弓弦连响，将几道试图翻越残破院墙的黑影射落！王玄感则带着两个格物院匠人，利用塔楼的射击孔，用短铳发射出密集的铁砂，将院墙几处缺口封锁得严严实实！
袭击者显然没料到对方的反应如此迅速有力。几轮火球攻势被压制后，墙外的黑暗中响起几声尖利的唿哨，攻击骤然停止。残余的敌人如同鬼魅般消失在茫茫戈壁的夜色里，只留下驿站院内熊熊燃烧的火焰、弥漫的浓烟和一片狼藉。
“停止射击！全力灭火！抢救伤员和物资！”沈砚的声音带着一丝喘息和压抑的怒火。他站在一处未被引燃的断墙后，玄色披风的下摆被火焰燎焦了一块，眼神冰冷地扫视着院外无边的黑暗。
火势在众人的拼力扑救下渐渐得到控制，但几辆装载备用草料和部分药材的马车已化为灰烬，几匹骆驼也被烧伤，痛苦地嘶鸣着。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血腥味和一种…淡淡的、似曾相识的苦杏仁金属锈味！
“又是那种味道！”林岚心头一凛，快步走向一处被火球炸塌的土墙废墟。几名护卫正在清理瓦砾，试图抢救下面可能压着的物资。
“小心！”林岚忽然厉声喝止！她的目光死死盯住瓦砾缝隙中露出的半截焦黑木头——那上面，赫然钉着一支造型奇特、尾部带着倒钩的短小弩箭！箭身乌黑，箭镞闪烁着幽蓝的光泽，显然淬有剧毒！更令人心惊的是，箭杆靠近尾羽处，牢牢嵌着一枚拇指大小、边缘锋利、通体乌黑的金属片！金属片上，一个扭曲的、由七颗星辰组成的诡异图案，在火光映照下，反射着冰冷而邪恶的光！
“归藏星纹！”王玄感失声叫道，声音带着惊恐。
沈砚已大步走来，脸色铁青如铁。他蹲下身，没有直接触碰那支毒箭，而是用剑尖小心地拨开周围的瓦砾。火光下，那枚金属片上的星纹清晰无比，与卷六波斯案中缴获的归藏密信印记，如出一辙！
“哼！好一个‘沙狐’！好一个‘摇光星’！”沈砚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滔天的杀意，“夜袭驿站，火攻焚辎，还留下这‘催命符’！是在向我示威？还是…给萨保看的？！”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被严密看管在塔楼角落、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萨保！
萨保接触到沈砚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再看到瓦砾中那枚闪烁着冰冷星纹的金属片，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裤裆瞬间湿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恐惧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林岚戴上厚皮手套，小心翼翼地用铜镊子夹起那枚嵌在毒箭上的星纹金属片。入手沉重冰冷，边缘异常锋利。她仔细端详着那扭曲的七星星纹，又凑近鼻尖闻了闻，眉头紧锁：“金属本身…有极淡的、类似‘银灰金’的金属冷腥味！这印记…是故意留下的！箭上的毒，恐怕也是那种腐蚀剧毒的变种！”
她抬起头，看向沈砚，火光在她清冷的眸子里跳跃，映照着那枚冰冷的星纹印记，也映照着一种洞悉阴谋的锐利：
“砚之！这不是简单的袭击！这是警告！更是栽赃！他们故意留下这独一无二的归藏印记，就是想坐实萨保在我们手中！想让我们成为‘沙狐’和‘摇光星’必杀的目标！更想…让西域诸国和安西军都认为，是我们引来了归藏的疯狂报复！他们在离间！在制造恐慌！”
沈砚缓缓站起身，玄色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身后的火焰将他的身影拉得巨大而狰狞。他望着手中那枚冰冷的星纹金属片，又望向塔楼内抖如筛糠的萨保，最后，目光投向驿站外那吞噬了一切的、仿佛潜藏着无数魑魅魍魉的戈壁黑夜。
一丝近乎残酷的冷笑，浮现在他唇角：
“警告？栽赃？离间？岚儿，你说得对。可惜…”
他手指猛地收紧，将那枚锋利的星纹金属片死死攥在掌心，仿佛要将其捏碎！一丝殷红的血珠，从指缝间缓缓渗出，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
“他们打错了算盘！这枚催命符，催的不是我们的命！而是他们自己的丧钟！”
“萨保！”沈砚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萨保耳边，“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口中的‘沙狐’！他连你最后一点利用价值都要榨干！用你的命，来给我们泼脏水！现在，你只有一条路！把‘星陨谷’和‘黑风堡’的底细，给我一滴不漏地吐出来！否则…”
沈砚摊开手掌，那枚染着他鲜血、冰冷刺眼的归藏星纹金属片，在火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芒，如同恶魔的狞笑。
“下一个被钉在毒箭上、送回他们老巢的‘催命符’…就是你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