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县衙二堂,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虽非正式升堂,但两排按刀肃立的金吾卫亲兵,以及端坐主位、面沉似水的沈砚,都让此地弥漫着无形的威压。堂下,波斯萨珊海商团的首领——萨保哈伦·伊本·扎伊德,正深深弯着腰,行着标准的胡礼。他穿着华丽的织金锦袍,头戴镶嵌宝石的缠头,保养得宜的脸上堆满了谦卑恭敬的笑容,但那笑容深处,却藏着一丝极力掩饰的紧绷和不安。浓重的异域香料气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在这肃杀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
“尊贵的县令大人,召见卑微的商人哈伦,不知有何吩咐?” 哈伦萨保的官话带着浓重的异域腔调,但咬字清晰,姿态放得极低。
沈砚并未让他起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扫过哈伦看似恭敬的面容,声音平淡却带着千钧之力:“萨保哈伦,本官传你前来,只为核实一事。今岁万国宫宴,尚衣局承制霓裳羽衣,所用一百零八颗上品宝珠,乃你萨珊海商团所贡。报关文书称‘合浦珠’,然尚衣局入库单却记为‘南海贡珠’。此珠,究竟从何而来?”
哈伦萨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但立刻又堆砌得更加谦卑热切:“哎呀,尊贵的大人!此事…此事纯属误会!误会啊!” 他直起身,双手摊开,做出一个极其无辜的姿势,“那批珍珠,千真万确,是来自遥远、尊贵而富饶的波斯湾!是我们商队的老舵工,亲自在巴士拉港,从最可靠的珍珠商人手中采购的!颗颗圆润饱满,光晕如月,绝对是上上之品!报关文书上写成‘合浦珠’?哎呀呀!” 他懊恼地一拍额头,“定是市舶司那些书吏!他们不懂我们胡语,又嫌‘波斯湾珍品’写起来麻烦,图省事,就随手写了个‘合浦珠’!都是那些懒惰书吏的错!与我们商团绝无半点干系啊大人!我们可是最最守法、最最仰慕大唐天威的商人!”
他语速极快,言辞恳切,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波斯湾?” 沈砚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目光却更冷,“萨保可知,合浦珠产自我朝岭南,珠层较薄,晕彩偏冷白;而波斯湾深海珠,珠层更厚实,晕彩多带粉金暖意。二者差异显着,尚衣局的老师傅岂会分辨不出?入库记为‘南海贡珠’,显然知其非合浦所产。萨保既言购自波斯湾,可有采购契约?经手人是谁?船只是哪条?何时入港?本官需一一核对。”
一连串精准而具体的问题如同连珠炮,瞬间击穿了哈伦萨保那看似无辜的防御。他额角明显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堆砌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这…这个…契约…契约自然是有的!只是…只是商队往来,文书繁杂,此次入贡物品众多,那些琐碎的采购契约…恐怕…恐怕一时难以找出…” 他眼神闪烁,避开了沈砚锐利的目光,“至于经手人…是我们商队的老管事,穆沙!对,就是穆沙!他最熟悉这些!”
“穆沙?” 侍立在沈砚身侧阴影中的高力士突然尖声插话,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阴冷,“萨保说的穆沙,可是那个在怀远坊货栈大火里,烧得面目全非、只剩半截焦尸的穆沙?!”
“啊?!” 哈伦萨保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脸上瞬间血色尽褪!他惊恐地看向高力士,又飞快地转向沈砚,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变了调:“穆…穆沙他…他死了?!天啊!仁慈的真主!这…这怎么可能?!他…他明明…” 他似乎意识到失言,猛地刹住,脸色由惨白转为死灰,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明明什么?” 沈砚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堂木拍下,带着慑人的威严,“萨保似乎对穆沙的生死,早有预料?还是说,那场大火,本就在萨保的‘预料’之中?”
“不!不!没有!绝对没有!” 哈伦萨保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否认,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大人明鉴!穆沙…穆沙是意外!是意外啊!小人…小人只是…只是听闻货栈失火,但不知…不知穆沙也在其中遇难…小人…小人悲痛万分!” 他挤出几滴眼泪,却显得无比虚假。
“悲痛?” 沈砚冷笑一声,步步紧逼,“那好,本官不问穆沙。问萨保你!你方才说珍珠购自波斯湾巴士拉港,经手人是穆沙。那采购的具体时间?是哪年哪月?乘坐的是哪条商船?船主是谁?入长安港时,又是哪条船运送的这批珍珠?报关时,除了穆沙,还有谁在场?这些,萨保身为商团首领,总该记得吧?”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精准的匕首,刺向哈伦萨保言辞中最模糊、最经不起推敲的环节。哈伦萨保的汗珠已经汇成细流,沿着鬓角滑落,浸湿了华丽的缠头边缘。他眼神慌乱地四处游移,双手无意识地绞着锦袍的下摆,那谦卑恭敬的伪装正在迅速崩塌。
“时…时间…大概是…是去年秋天…或者…是冬天?商船…商船是…是‘新月号’?还是‘沙海驼铃号’?船主…船主是…” 他支支吾吾,语无伦次,给出的答案前后矛盾,模糊不清,显然是在仓促编造。
“去年秋冬?” 林岚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如同冰泉注入沸油。她从沈砚身侧走出,手中托着一个打开的锦盒,盒内铺着深色绒布,上面静静躺着几颗圆润的珍珠,在堂内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萨保请看,这是从那批贡珠中随机抽取的样本。” 她的指尖隔着一层极薄的、近乎透明的素纱手套,轻轻拈起一颗,展示给哈伦萨保。
哈伦萨保茫然地看着,不明所以。
“波斯湾深海珠,生长于冰冷、高压、黑暗的深海环境,其珠层结构致密,生长纹极其细密均匀,需在百倍水晶镜下才能看清。” 林岚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力量,“而合浦珠生于温暖的浅海,珠层生长纹相对粗疏,数十倍镜下即可分辨。至于…某些特殊海域、特定环境下形成的珍珠,其珠层内甚至可能包裹极其微量的、独特的深海硅藻或其他沉积物痕迹,此乃天然印记,仿冒不得。”
她将珍珠放回锦盒,目光如冰锥般刺向脸色惨白的哈伦萨保:“萨保声称此珠购自波斯湾,那么,敢问萨保,这批珍珠的珠层生长纹路,是细密如波斯湾珠?还是粗疏如合浦珠?其内里,又是否包裹着波斯湾特有的深海印记?萨保作为常年经营珍珠的大商,对此等关乎货物真伪、价值连城的细节,想必…了如指掌吧?”
“我…我…” 哈伦萨保被这突如其来的、极其专业而致命的质问问得哑口无言!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哪里懂得什么珠层生长纹、深海硅藻?他只知道这批珠子来路不正,是夹带的私货!林岚的问题,如同最精准的解剖刀,瞬间将他所有含糊其辞的退路彻底斩断!
沈砚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哈伦萨保眼中投下巨大的、充满压迫感的阴影。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来自九幽的审判:
“来源闪烁其词,经手人死无对证,采购细节漏洞百出,对珠玉特性一问三不知…萨保哈伦,你口口声声守法仰慕天朝,却连自己进献的贡品究竟从何而来都说不清楚!你当本官是三岁孩童,任你欺瞒吗?!”
他猛地一拍桌案,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说!这批所谓的‘波斯湾贡珠’,到底从何而来?!又是通过何人、何种渠道,混入贡品,送入尚衣局?!那货栈夹层里的‘海龙’信物,又是怎么回事?!你与那海上的‘海龙帮’,究竟是何关系?!”
一连串雷霆般的喝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哈伦萨保早已崩溃的心理防线上!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华丽的锦袍沾染上地面的灰尘,缠头歪斜,脸上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再也维持不住半分商贾首领的体面。他嘴唇剧烈颤抖着,似乎想辩解,又似乎想求饶,但最终,只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贡珠的来路,在这位萨保语焉不详、漏洞百出的遮掩中,已然指向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走私网络。而他与那“海龙”之间,那条若隐若现的毒线,也在这堂审之中,被沈砚和林岚,一寸寸地,从阴影里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