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雨如同细密的牛毛针，无声地刺穿着县衙后堂沉沉的黑暗。书房内，烛火摇曳，将陆明渊孤高的身影投在堆满卷宗、账册和证物的墙壁上，扭曲而庞大。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的霉味、墨汁的微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证物箱里那把沉重铁锤的铁锈气息。
他独自坐在书案后，深潭般的眸子死死盯着摊开的“丙字库·特录”上“玉泉山庄”那几个刺目的字，又扫过旁边油布盐包上清晰的官仓封条，以及那张墨迹晕染、写着“抵粮款”、“铁器”的货单残片。玉泉山庄如迷雾中的巨兽，赈灾贪腐如盘踞的毒蛇，两条线在周家这条毒藤上纠缠，却找不到交汇的节点。案牍如山，线索如沙，时间却在雷震濒死的微弱呼吸中疯狂流逝。
疲惫如同跗骨之蛆，足少阳胆经处的刺痛也越发尖锐，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肩胛骨上那道陈年烙痕，仿佛当年那滚烫的剧痛和诡异的甜腥气再次复苏。沈清漪清冷的话语在耳边回响：“毒烙配方核心同源…休眠蛊卵同根…必是深谙宫廷秘传毒术的顶尖毒师…”
顶尖毒师…宫廷秘术…解药的关键…
玉泉山庄！
这个名字如同淬毒的钩锁，死死钩住了陆明渊的神经。雷震体内肆虐的“落日沙”、冰封孩子脚踝上混有休眠蛊卵的烙毒、自己肩头这陈年旧伤…一切的源头，一切的希望与绝望，似乎都指向了那座靖王的别院！他不能再等！不能再被这案牍的迷雾困死！
一股近乎疯狂的决绝猛地攫住了他。他霍然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刺耳的刮擦声撕裂了书房的死寂。
“张龙！”陆明渊对着门外厉声喝道，声音因急迫而带着一丝沙哑的撕裂感。
“大人！”张龙应声而入，身上还带着夜雨的湿冷气息，看到陆明渊布满血丝的双眼和苍白的脸色，心头一紧。
“备夜行衣！绳索！火折！避毒丹！”陆明渊的命令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不容置疑，“立刻！本官要再探周府枯井！去那间锻铁密室！”
“大人！不可！”张龙失声惊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担忧，“您余毒未清！那井壁湿滑，密室阴寒！况且…况且雷头重伤，沈姑娘那边…您若再有个闪失…”他没敢说下去，但意思再明白不过。济春堂里躺着两个半条命的人，全靠陆明渊支撑大局，他若出事，天就塌了！
“闭嘴！”陆明渊低喝一声，深潭般的眼底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那火焰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雷震只有不到三天！解药的关键，或许就在那井下的罪恶里！玉泉山庄是龙潭虎穴，本官需要更多的铁证！需要找到那毒师的蛛丝马迹！这枯井密室，是周家罪恶的核心，是连接玉泉山庄的枢纽！本官必须去！立刻去办！”
张龙看着陆明渊眼中那近乎燃烧的决绝，知道再劝无用。他狠狠一咬牙：“是！属下这就去！但…请让属下随您一同下去！”
“不必！”陆明渊断然拒绝，声音斩钉截铁，“你留在上面！守住井口！若本官两个时辰未归，或有任何异动，立刻去找沈姑娘！记住，没有本官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井口半步！包括你！”
“大人！”张龙还想争辩。
“这是命令！”陆明渊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快去！”
张龙不敢再言，重重抱拳：“属下遵命！”转身如风般冲入雨夜。
冰冷的夜雨无情地抽打着周府死寂的高墙。白日里衙役们留下的火把痕迹早已被雨水冲刷殆尽，只剩下满目疮痍和刺鼻的焦糊味在湿冷的空气中弥漫。假山群东北角，那口被重新掘开的枯井，如同巨兽张开的漆黑大口，在风雨中沉默地等待着。
陆明渊一身紧束的玄色夜行衣，勾勒出挺拔而紧绷的身形。雨水顺着他冷峻的下颌线滑落，滴在冰冷的井沿石上。他拒绝了张龙递来的蓑衣，只将绳索在腰间和井口粗壮的槐树上牢牢系好，检查了怀中的火折和避毒丹，又将那柄沉重的、嵌着白金寒星铆钉的“丙字贰壹陆”号铁锤插在腰后——这既是武器，也是他要带回密室的罪证，更是寻找新线索的关键！
“大人！千万小心！”张龙擎着火把，火光映照着他写满担忧的脸庞，雨水顺着他紧皱的眉头流下，“下面阴寒湿滑，您…您撑不住就立刻拉绳！”
陆明渊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雨幕中济春堂隐约的灯火方向。他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带着铁锈和焦糊味的空气，足尖一点井沿，双手抓住湿漉漉的绳索，毫不犹豫地滑入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冰冷！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了全身！
井壁湿滑无比，覆盖着厚厚的、散发着腐败气息的青苔和泥垢。绳索摩擦着粗糙的石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浓重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吞噬着上方井口张龙手中火把投下的微弱光斑。只有雨滴不断从井口落下，打在头顶、肩头，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嘀嗒声。
陆明渊屏住呼吸，依靠着腰腹和手臂的力量，控制着下滑的速度。足少阳胆经的刺痛在阴寒湿气的刺激下骤然加剧，如同无数冰冷的毒针在经脉中攒刺，让他每一次用力都伴随着一阵滞涩的抽痛。他咬紧牙关，强忍着不适，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下方漆黑的井壁。
下滑了约莫三丈（约十米），下方终于出现了一抹微弱的反光！那是之前被炸开的、通往地下锻铁密室的厚重铁门！铁门半开着，在绝对的黑暗中如同一个通往地狱的入口，散发着更加浓烈的、混合着铁锈、陈年炭灰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渗入岩石骨髓的阴寒气息。
陆明渊稳住身形，双脚蹬在湿滑的井壁上，腾出一只手，从怀中摸出火折。嚓！一声轻响，微弱的火苗在绝对的黑暗中跳跃起来，瞬间驱散了身周一小片令人窒息的墨色，也映亮了他苍白而冷峻的脸庞。
他小心地滑到铁门边缘，侧身挤了进去。火折的光芒有限，只能照亮身周几步之地。巨大的空间轮廓在黑暗中显现，粗糙开凿的岩石墙壁和地面挂满湿漉漉的冷凝水珠，在火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微光。中央巨大的铁砧冰冷矗立，如同沉默的墓碑。风箱、大小铁锤、淬火的石槽…一切都保持着上次离开时的模样，死寂，冰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和一种仿佛凝固了无数痛苦的沉重死气。
陆明渊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这片他曾以为已搜索殆尽的空间。上一次，他们发现了那道隐藏的冰窟暗门，找到了那十几具泣血的冰俑和一个奇迹般存活的线索…但这一次，他需要更深的秘密，需要指向玉泉山庄、指向那毒师的铁证！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密室最内侧、靠近淬火石槽后方的岩壁上——那里，正是上次发现冰窟暗门的位置！巨大的青石板暗门已经被他们暴力破开，露出后面那个散发着极致寒气的冰窟入口。但此刻，陆明渊的目光却死死盯住了暗门破口边缘的岩壁！
火折的光晕下，那些被张龙铁锤砸开的岩壁断面，似乎有些异样！不是岩石本身的纹理，而是…一些极其细微的、深嵌在岩石缝隙里的…金属碎屑？在火光下闪烁着极其微弱的、暗沉的光泽，与周围灰白的岩石形成细微的色差。
陆明渊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凑近，几乎将脸贴在那冰冷的岩壁上，举着火折仔细查看。没错！是金属碎屑！非常细微，混杂在崩裂的岩石粉末里，颜色暗沉，像是…铸铁的碎末？但为何会深嵌在这里？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抠向那些金属碎屑所在的岩缝。岩缝冰冷而潮湿，他的指尖触碰到那些碎屑，坚硬，冰冷。
突然！
就在他指尖用力的刹那，他脚下所踩的一块看似坚固的岩石地面，毫无征兆地向下猛地一陷！
“咔嚓！”
一声令人心悸的、岩石断裂的脆响在死寂的密室中骤然炸开！
陆明渊只觉得脚下一空，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手中的火折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微弱的弧线，噗地一声掉落在不远处湿漉漉的地面上，火苗顽强地跳跃了几下，最终被冰冷的地面和水汽无情地吞噬！
绝对的黑暗！比之前更加浓稠、更加令人窒息的黑暗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下坠！失重感！
陆明渊在千钧一发之际，凭着本能猛地扭转身躯，双手胡乱地向两侧抓去！指尖在湿滑冰冷的岩壁上划过，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万幸！他右手猛地抠住了一块凸起的、棱角分明的岩石！尖锐的棱角瞬间刺破了他的掌心皮肤，鲜血涌出，带来钻心的疼痛，却也止住了他下坠的势头！
他整个人悬在半空，仅靠一只受伤的手死死抠住那块凸起的岩石，身体如同钟摆般在冰冷的黑暗中晃荡！脚下是深不见底的虚空，阴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寒风从下方倒卷上来，吹得他遍体生寒！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夜行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足少阳胆经处的刺痛在这生死一线的刺激下，如同被点燃的引线，轰然爆发！一股灼热的逆流猛地冲上喉头！
“噗——！”一口滚烫的鲜血再次毫无征兆地喷出，溅落在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连一丝回响都没有！
剧痛！眩晕！冰冷！黑暗！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
“大人！大人！您怎么样？！”井口上方，张龙惊恐万分的嘶吼声透过深邃的井道，带着嗡嗡的回响，如同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模糊而不真切。
陆明渊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剧痛和眩晕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意识。他强迫自己冷静！不能慌！绝不能慌！
“张龙…”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因剧痛和失血而嘶哑微弱，但他用尽全力，将声音凝聚成线，向上传递，“我…没事…踩塌了一块石板…悬着…下面…有空间…”
他一边说，一边用那只未受伤的左手，极其艰难地在冰冷的岩壁上摸索着。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粗糙。他需要支点！任何可以借力的支点！
突然！他的左手在下方摸索时，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带有棱角的物体！不是岩石！像是…金属？他忍着剧痛，五指用力，死死抠住了那东西的边缘！
是一根嵌入岩壁的、粗壮的铁条！似乎是某种废弃的支架或者轨道的一部分！
找到了！陆明渊心中狂喜！他左手死死抓住那根冰冷的铁条，右手忍着掌心的剧痛，也尝试着向下摸索，很快也找到了另一处可供借力的凸起。他小心翼翼地松开抠住上方岩石的右手，将身体重量慢慢转移到左手抓着的铁条和下方的凸起上。悬空的双脚在黑暗中试探着，终于踩到了一块相对稳固的岩石边缘。
暂时安全了！他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重的土腥味涌入肺腑，刺激得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带出更多的血沫。他靠在冰冷的岩壁上，感受着掌心撕裂的剧痛和经脉中灼烧般的刺痛，足少阳胆经的滞胀感几乎让他半边身体都麻木了。冷汗混合着冰冷的井水，浸透了他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摸索着，从怀中掏出备用的火折。手因为剧痛和寒冷而剧烈颤抖，试了好几次，才终于将火折擦亮。
微弱的火苗再次跳跃起来，驱散了身周的黑暗。他首先看到的是自己鲜血淋漓的右手掌心，血肉模糊。然后，他举着火折，向下方看去。
脚下是一个狭窄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行的天然岩石缝隙，向下倾斜，深不见底。刚才他就是踩塌了封住这个缝隙入口的一块伪装过的石板。阴冷的寒风正是从这缝隙深处倒灌上来。
他忍着剧痛和眩晕，将火折小心地向下探去。火光摇曳，勉强照亮了下方一小段距离。缝隙很深，底部似乎…堆放着什么东西？黑乎乎的，形状不规则。
陆明渊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经脉的剧痛。他不能退！雷震的时间不多了！这隐秘的缝隙，这深藏的地下空间，或许就埋藏着最后的秘密！
他一手举着火折，一手扶着湿滑冰冷的岩壁，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挪地，沿着狭窄陡峭的缝隙向下探去。每一步都牵动着全身的伤痛，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下降了约莫一丈多深（约三米多），缝隙底部终于出现在眼前。空间稍微开阔了一些，但依旧低矮压抑。火光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这里像是一个被遗忘的、天然形成的岩洞角落。角落里，赫然堆放着几件东西！
一套极其破旧、尺寸明显偏小的粗布短打衣衫，上面沾满了暗红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血迹和黑色的污垢！
几双同样破旧、磨穿了底的草鞋！
一个边缘破损、沾满泥污的粗陶破碗！
还有…几把尺寸明显比成人用的小了不止一号的铁锤！锤头锈迹斑斑，锤柄早已腐朽断裂！其中一把锤子的木柄上，还残留着一个小小的、模糊不清的手印！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曾经的稚嫩与承受的苦难！
童工！这是失踪童工留下的衣物和工具！
陆明渊的心猛地揪紧！怒火混合着悲怆再次翻涌！周扒皮这个畜生！
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视着这个狭小的空间。除了这些遗物，还有什么？线索在哪里？
突然！他的目光被岩洞角落一块相对平整的岩壁吸引住了！那岩壁下方，散落着一些碎木片和断裂的绳索。而在岩壁上方，似乎刻着什么东西？
他强忍着伤痛，举着火折凑近。火光清晰地映照出岩壁上刻着的、几行歪歪扭扭、却异常深刻的字迹！那字迹稚嫩，带着绝望的刻痕，深深嵌入坚硬的岩石：
“爹…娘…狗儿疼…周老爷用大黑锤打铁…好烫…脚好疼…”
“跑…想跑…被抓回来…关黑屋子…有老鼠…”
“铁模…好重…上面有字…靖…州…军…械…”
靖州军械！
这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陆明渊的眼底！
铁模！刻着“靖州军械”的铁模！
这就是证据！周家不仅用童工锻造兵器，更直接为靖王封地的“靖州军械”提供模具！这哪里是简单的虐童？这是直接参与藩王私造军械，图谋不轨的铁证！玉泉山庄作为中转，靖王作为幕后黑手，所有链条在这一刻被死死钉住！
狂喜瞬间冲散了伤痛！陆明渊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他猛地伸手，想要去触摸那刻在岩壁上的、稚嫩而绝望的文字，想要确认那“靖州军械”的字迹！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岩壁的刹那——
轰隆——！！！
头顶上方，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沉闷而巨大的、仿佛山体崩塌般的轰鸣！
整个狭窄的岩洞空间剧烈地摇晃起来！碎石和泥土如同暴雨般簌簌落下！上方那条他下来的狭窄缝隙入口处，传来令人牙酸的岩石挤压断裂声！大片大片的泥土混合着碎石轰然塌陷下来，瞬间堵塞了大半个入口！
“大人——！！！”井口上方，张龙那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惊恐的嘶吼声穿透了塌方的巨响和厚重的土层，如同丧钟般敲在陆明渊的头顶！
陆明渊猛地抬头，只看到被塌方泥土堵塞得只剩下碗口大小的缝隙入口，以及从那里透下的、最后一丝微弱的天光，也在迅速被不断滚落的泥土碎石所吞噬！
黑暗！冰冷！窒息！
塌方的泥土带着潮湿腐败的气息，劈头盖脸地砸下！陆明渊下意识地用受伤的手护住头脸，另一只手死死护住怀中的火折。他能感觉到沉重的泥土压在背上，能听到上方岩层持续不断的、令人绝望的断裂和坍塌声！
完了！被活埋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