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弘治年间的苏州城,入秋后的天格外蓝,像块刚浆洗过的青布。城西张府的朱漆大门外,挂着两串红灯笼,被风一吹,摇摇晃晃映得门楣上“寿”字金光闪闪。今儿是张员外的母亲八十大寿,府里从凌晨就飘出菜香,厨子在灶房里颠着大勺,油星子溅在青砖地上,映出一片亮闪闪的光。
张员外站在院里的石榴树下,手里攥着块汗巾,不住地往脸上擦。他穿件宝蓝色的杭绸长衫,袖口绣着暗纹的寿桃,头发用根玉簪绾着,看着体面,可眉梢总拧着股劲儿。“王管家,唐先生到了没?”他扬声问,声音里带着点急。
“来了来了!”王管家小跑着从月亮门进来,身后跟着个穿青布袍子的人。这人约莫三十来岁,眉眼疏朗,下巴上留着三缕短须,手里摇着把竹骨扇,扇面上画着几枝墨竹,看着倒不像个文人,反倒有几分江湖气。正是唐伯虎。
“唐先生,可把您盼来了!”张员外赶紧迎上去,作揖时长衫的下摆扫过石榴树,震得几个红透的果子晃晃悠悠。“今儿高朋满座,就等您这枝笔,给老母亲添添彩头。”
唐伯虎笑着拱手:“张员外客气了。令堂高寿,是天大的喜事,伯虎怎敢推辞?”他说话时眼梢带着笑,目光扫过院里的宾客,有穿官服的,有戴方巾的,都围过来看热闹,交头接耳的,像一群刚落满枝头的麻雀。
正厅里早就摆好了案子,上铺着雪白雪的宣纸,砚台里磨好了徽墨,旁边放着支紫毫笔,笔杆上刻着“湖笔”二字。张母坐在太师椅上,穿件绛红色的寿衣,鬓角别着支赤金镶珠的簪子,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暖意。她拍着张员外的手:“儿啊,别催,让唐先生慢慢写。”
唐伯虎走到案前,先没提笔,反倒端起旁边的茶盏,呷了口碧螺春。茶叶在水里打着转,他眯着眼品了品,才慢悠悠地说:“老夫人福泽深厚,伯虎献丑了。”说着,手腕一扬,紫毫笔蘸饱了墨,在宣纸上落下第一笔。
笔走龙蛇,墨色在纸上晕开,头一句很快就写好了:“这个女子不是人。”
“嚯——”底下不知谁低呼了一声。
张员外刚端起酒杯要敬客,听见这话,手“当啷”一声掉在桌上,酒洒了满桌,溅在他的长衫上,晕出个深色的圆斑。他脸上的笑僵住了,嘴唇哆嗦着,心里头那股火“噌”地就窜上了天灵盖:好你个唐伯虎!我请你来题诗贺寿,你倒好,一上来就骂我母亲不是人?这要是传出去,我张某人在苏州城还有脸见人?
旁边的宾客也炸开了锅。穿官服的李大人捋着胡子,眉头皱成个疙瘩:“唐先生这是何意?”戴方巾的秀才们交头接耳,有人说“怕是喝多了”,有人说“莫不是故意找茬”。连张母脸上的笑也淡了些,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唐伯虎像没听见似的,放下笔,又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吹着热气。茶叶在水里浮浮沉沉,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抬眼朝张员外笑了笑。那笑容看得张员外心里发毛,刚要发作,就见唐伯虎重新拿起笔,蘸了蘸墨,在纸上写下第二句。
“九天仙女下凡尘。”
这七个字一出来,满屋子的喧闹声戛然而止,像被谁掐断了嗓子。
张员外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的红潮慢慢退了,后背的绸衫洇出一片湿,那是刚才急出来的汗。他瞅着那句诗,心里头像揣了块热乎的烤红薯,刚才的火气一下子化了,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人家哪是骂娘,分明是夸母亲是仙女下凡呢!
“好!好一个九天仙女!”李大人率先鼓起掌来,声音洪亮得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掉下来几粒。“唐先生这笔法,前抑后扬,妙哉!”
秀才们也跟着叫好,有人摇头晃脑地念叨:“‘不是人’原是说非凡人,这构思,绝了!”张母笑得眼睛眯成了条缝,拍着大腿说:“这后生,会说话!”
张员外松了口气,刚要端起茶杯压惊,就见唐伯虎又动笔了。他心里美滋滋的,想着这第三句定是更吉利的话,说不定要夸自己孝顺呢。
可笔尖落下,第三句赫然纸上:“养个儿子会做贼。”
“噗——”张员外刚喝进嘴里的茶全喷了出来,溅在案前的白纸上,晕出个黄圈圈。他这回落得更快,脸“唰”地白了,比院里的石榴花还白。心里头那股气啊,比刚才还盛,像被人按在水里,憋得他胸口发疼——夸完母亲,转头骂我是贼?这唐伯虎到底安的什么心!
宾客们又安静了,这次静得更厉害,连院子里的蝉鸣都听得清清楚楚。有人偷偷瞅张员外的脸色,赶紧低下头,假装研究地上的砖缝。李大人的手停在半空,举也不是,放也不是,尴尬地干咳了两声。
张员外攥着拳头,指节都捏白了。他瞅着唐伯虎,见这人还在慢悠悠地转着笔杆,好像写的不是骂人的话,倒是篇锦绣文章。张员外心里的念头转得飞快:发作吧?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显得自己没度量;不发作吧?平白被人骂成贼,这口气咽不下!他越想越急,额头上的青筋都蹦了起来。
他母亲也坐不住了,扶着椅子扶手想站起来,嘴里念叨着:“我儿不是贼啊......”
就在这时,唐伯虎放下了茶杯,茶盏在桌上轻轻一磕,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他提起笔,手腕轻转,最后一句落在纸上,墨迹淋漓:“偷得仙桃供母亲。”
这一下,满屋子像炸了锅的油,瞬间沸腾起来!
“绝了!绝了啊!”李大人拍着桌子叫好,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这‘贼’原来是偷仙桃的孝子,唐先生这心思,比苏州河的九曲桥还曲折!”
秀才们围着诗句,摇头晃脑地赞叹:“前两句写母,后两句写子,环环相扣,妙不可言!”“偷仙桃供母,这孝心,感天动地啊!”
张员外僵在那儿,先是愣,接着“噗嗤”笑出声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抹着眼睛,走到唐伯虎跟前,作了个深揖:“唐先生,您这枝笔,真是能把人心吊起来又放下去!刚才我这心里,跟坐轿子似的,七上八下,惭愧,惭愧!”
唐伯虎收起笔,把扇子打开,慢悠悠地扇着:“员外莫怪。世间事,往往就像这诗,没读到最后一句,谁也说不清好坏。您刚才心里头,是不是把我骂了千百遍?”
张员外红着脸点头:“不瞒先生说,第一句出来,我恨不能把您赶出去;第三句出来,我攥着拳头想揍您......可到了第四句,我这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这就是了。”唐伯虎往院子里看了看,夕阳正落在石榴树上,把果子照得红通通的。“人心就像这院子,风一吹,叶子就哗啦响;可要是心定了,任它风来雨去,自个儿心里的秤砣是稳的。您刚才要是沉不住气,不等我写完就发作,岂不是错过了这桩美事?”
张母走过来,拉着唐伯虎的手说:“后生说得在理。我活了八十年,见多了急吼吼的事,往往是自个儿先乱了阵脚,把好事办砸了。”
那天的寿宴,宾客们都在谈论唐伯虎的诗,说这四句诗,比听一出戏还精彩。张员外喝了不少酒,逢人就说:“今儿才明白,这心要是不清净,半句话就能掀起浪头;心定了,再曲折的路,也能走得稳稳当当。”
后来,那幅题诗被张员外装裱起来,挂在正厅最显眼的地方。有回下雨,墙皮潮了,诗轴的边角有点发霉,张员外赶紧让人揭下来,小心翼翼地修补。他摸着那“会做贼”三个字,总忍不住笑:“当年看这三个字,眼里冒火;如今再看,倒觉得字字都透着暖意。”
其实啊,这世间的事,哪有那么多是非对错?就像唐伯虎的诗,前一句看着像冰,后一句可能就是火;这一秒觉得天塌了,下一秒或许就见着了彩虹。心要是像口深井,任外面怎么刮风,井水自个儿是静的,那再乱的事,也能看出个头绪来。
就像张员外后来常说的:“唐先生哪是在题诗?他是借着四句诗,给我上了堂课——心清了,万事就真的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