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的休憩
林源的眼皮颤了颤,在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刺进来之前就睁开了。
这是老习惯了。战争结束后第三年,他的身体还记得那些需要随时跳起来应对警报的日子。现在不需要了,但生物钟改不过来。他躺着没动,听着身旁璃虹均匀的呼吸声,等着那股每天清晨都会袭来的空白感过去。
左手手指慢慢蜷起,又松开。掌心那片皮肤光滑平整,曾经发烫搏动的印记只剩下一点比周围肤色稍浅的痕迹,像个褪色的胎记。他尝试过很多次,用各种方法去感知那曾经连接着整个“生命星河”网络的感觉——什么都没有。就像试图用断肢去触摸东西,神经末梢传来的是不存在的幻痛。
他轻轻坐起身,木床发出细微的吱呀声。璃虹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被子滑下肩头一角。林源伸手替她拉好,手指碰到她肩头皮肤时顿了顿。凉。绿绒星的昼夜温差还是大,重建区的生态穹顶能调节温度,但他们住的这间老屋子在穹顶边缘,系统总有照顾不到的死角。
该修修屋顶了。他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又想起上个月就说要修,结果工具被借去帮邻居建温室,一拖就拖到现在。
脚踩上地板时,木板传来扎实的触感。他穿上旧布鞋,鞋底磨得有些薄了,能感觉到木板的纹理。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冷空气涌进来,带着泥土和植物根茎的味道。院子里的番茄藤爬满了架子,叶子在晨风中轻轻抖动,上面结的果子还青着,个头不大。旁边那畦莴苣长得倒是精神,绿油油一片。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不是试图连接什么,只是习惯。像老人每天早上要活动僵硬的关节,他也需要确认某些东西还在。
意识像一滴墨落入水中,缓缓散开。最初的黑暗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温暖的、模糊的光晕——那是“生命星河”的背景辐射,是亿万文明仍在网络中共鸣的证明。他能“感觉”到那光芒,像隔着毛玻璃看远处的灯火,朦胧但真实。
然后他继续往下沉。
穿过那片光晕,意识触碰到更深层的东西——新宇宙的边界。那感觉很奇怪,像用手指去触摸一面温度不均的玻璃,有的地方温热,有的地方冰凉。这是他用自己的一切换来的新世界,一个独立于旧宇宙、理论上“收割者”无法触及的避难所。
他的意识沿着边界滑行,像盲人用手指阅读盲文。
突然,指尖传来一丝滞涩。
林源眉头皱起。那不是阻力,不是障碍,更像是……触摸一块看似光滑的玻璃时,指腹感觉到的一粒微不可察的砂砾。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但它就在那里。他停下来,集中精神去探查那个点。
滞涩感消失了。
他等了几秒,意识再次扫过那片区域。平滑。完美。仿佛刚才那一瞬间只是错觉。
林源睁开眼,盯着窗外那片青色的番茄看了很久。晨光已经爬上屋檐,在泥土地上切出锐利的光影分界线。他抬起手看了看掌心,又握成拳。
可能是神经还没恢复好吧。医生说过,他这种程度的能量枯竭,身体和意识的恢复需要以十年为单位。有点错觉很正常。
他这样告诉自己,转身去生火做饭。
炉灶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时,璃虹也起来了。她穿着洗得发白的家居服,头发随意挽在脑后,走到水缸边舀水洗脸。水泼在脸上时她打了个哆嗦,小声抱怨了句什么。林源往锅里掰碎干粮块,加水,看着它们慢慢膨胀成糊状。
“今天去南区吗?”璃虹擦着脸走过来,看了眼锅里的内容,“又是这个。”
“库存就这些。”林源用木勺搅了搅,“南区要等下午,上午识字班有课。”
“小远昨天问我能不能加一节星图课。”璃虹从柜子里拿出两只碗,“他说孩子们对星座故事特别感兴趣。”
林源盛粥的动作顿了顿:“你答应了?”
“我说得问你。”璃虹接过碗,吹了吹热气,“你觉得呢?”
“再等等。”林源坐下,端起自己那碗,“那些故事里……有些东西不适合现在讲。”
两人沉默着吃完早饭。璃虹收拾碗筷时,林源从墙角拎起工具篮——里面有剪刀、小铲子和一捆扎藤用的麻绳。他推开后门走进菜园,蹲在番茄架前检查叶子背面有没有虫卵。
阳光完全铺满院子时,璃虹也出来了。她抱着一个半旧的金属箱子,那是从“远航者”号上最后一批搬下来的物资,一直没来得及整理。她把箱子放在屋檐下的木凳上,打开盖子。
里面杂七杂八什么都有:几块能量耗尽的水晶碎片、一卷写满数据的薄膜、几件磨损严重的工具,还有一个用软布包裹着的多面体水晶——那是从“播种者”方舟里带出来的,当时觉得可能有用,但后来一直没研究明白是什么。
璃虹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擦拭、分类。该留的放一边,该扔的放另一边。当她拿起那个多面体水晶时,动作停住了。
“林源。”她叫了一声,声音很轻。
林源从番茄架后抬起头。
璃虹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东西转了个方向。晨光从侧面照过来,能看见水晶内部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发亮——不是反射的光,是从核心透出来的。很微弱,像心跳一样,有规律地明灭着。
一下。间隔三秒。又一下。
林源放下剪刀走过来,从璃虹手里接过水晶。触感冰凉,但那种脉动的光确实存在。他对着光仔细看,发现每次光亮起时,水晶内部的某些棱面会闪过极其细微的数据流痕迹,速度快到肉眼几乎捕捉不到。
“上次检查是什么时候?”他问。
“从方舟带出来后就没动过。”璃虹盯着水晶,“它以前会这样吗?”
林源摇头。他记得很清楚,这东西在方舟里就像块石头,检测不到任何能量反应。所以当时虽然带出来了,但很快就忘了。
现在它活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院子里只有风吹过番茄叶的沙沙声。最后林源把水晶放回璃虹手里:“先收好。下午我去找老陈借个能量检测仪。”
璃虹点点头,用软布把水晶重新包好,但没放回箱子,而是揣进了衣兜里。她继续整理剩下的东西,但动作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上午的识字课在老榕树下。来了十几个孩子,年纪从五六岁到十来岁不等。小远坐在最前面,膝盖上摊着个自制的小本子,手里攥着半截铅笔——这东西现在可是稀缺货。
林源教他们认字,从最基本的开始。“天”、“地”、“人”、“日”、“月”。孩子们跟着念,声音参差不齐。小远念得最认真,每个字都在本子上描好几遍。
课间休息时,孩子们散开玩去了。小远没动,他等别的孩子都跑远了,才凑到林源身边。
“林爷爷。”他小声说,“我昨晚又看笔记了。”
林源靠坐在树根上,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小远坐下,把本子翻到某一页。那是林源笔记的抄录,字迹稚嫩但工整,内容是关于“收割者”第一次现身时的记录。
“这里说,”小远指着其中一行,“‘收割者’的攻击不是能量层面的,是……‘叙事层干涉’?”他抬头看林源,“这是什么意思?”
林源看着那行字。那是他很久以前写下的,当时试图用自己能理解的语言描述那种无法理解的现象。
“意思是,”他慢慢说,“它们不是用火烧你,不是用刀砍你。它们是……把你从故事里擦掉。”
小远眨眨眼:“像用橡皮擦掉铅笔画?”
“差不多。”林源望向远处,“但更彻底。擦掉后连纸上的痕迹都不会留下。”
孩子沉默了一会儿,铅笔在指尖转着。
“那它们为什么这么做呢?”他又问,“笔记里没写原因。它们总要有个理由吧?像我们吃饭是因为饿,睡觉是因为困。它们收割文明,是因为什么?”
林源转过头看他。小远的眼睛很亮,里面有种这个年纪的孩子少有的专注——不是好奇,是真正想要理解某个难题的专注。
“我们不知道。”林源说,“也许它们需要某种东西,而文明在生长过程中会产生那种东西。也许对它们来说,这就像我们收割庄稼一样自然。”
“但庄稼不会问为什么被收割。”小远说。
林源顿了顿。
“笔记里还说,”孩子继续往下翻,“‘破壁人’认为‘收割者’背后还有别的东西。他说‘它们……是醒着的’。醒着的是什么?”
问题一个接一个。每个都精准地指向林源自己也还没找到答案的困惑。太精准了,不像一个孩子自己读书能想到的。
“小远。”林源打断他,“这些问题是谁让你问的?”
孩子愣了愣:“没有谁啊。我自己想的。”他抓抓头发,“就是看着笔记,有些地方看不懂,就想弄明白。是不是……我不该问?”
“该问。”林源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只是这些问题都很大,我也还在找答案。慢慢来,好吗?”
小远点点头,但眼神里还有未尽的话。这时上课铃响了——那是挂在树下一截旧铁轨,敲起来声音能传很远。孩子们呼啦啦跑回来,小远也合上本子坐回原位。
下午林源去了南区。重建工作进展缓慢,材料总是不够。他和负责物资的老陈说了半天,才批到几块太阳能板和一捆电线。背着东西往回走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璃虹在厨房准备晚饭。锅里炖着菜汤,她从窗台上揪了几片香草叶子扔进去。林源把材料放在屋檐下,洗了手进屋,看见那个包着水晶的软布包放在桌上。
“下午又亮了一次。”璃虹头也不回地说,“间隔时间好像变短了。”
林源解开布包。水晶静静躺在那里,此刻没有光。他用手碰了碰,还是凉的。
晚饭吃得安静。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各自想着心事。饭后璃虹洗碗,林源坐在门槛上,看着夜空一点点暗下来。星星开始出现,一颗,两颗,然后越来越多。
他下意识地又去感知“生命星河”。那片温暖的光晕还在,但当他试图触及新宇宙边界时,那种滞涩感又出现了——这次更明显,持续了大约半秒,像心跳漏了一拍。
不是错觉。
他正要深入探查,屋里传来璃虹的声音:“林源!”
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惊异。林源起身进屋,看见璃虹站在桌边,眼睛盯着那个水晶。
它在发光。
不是之前那种微弱的心跳式脉动,而是稳定的、逐渐增强的白光。光线从各个棱面透出来,在昏暗的屋子里投下复杂交错的光斑。更奇怪的是,那些光斑在地面上、墙壁上移动、重组,渐渐形成——
一幅图。
林源屏住呼吸。璃虹的手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掐进他皮肤里。
光构成的图像还在变化。最初是杂乱的点与线,然后慢慢清晰起来:那是一幅星图。但和他们熟悉的任何星图都不一样,坐标体系是陌生的,比例尺怪异,有些区域用扭曲的符号标注,完全无法理解。
然而有一个点,在图上反复闪烁。
林源蹲下身,手指悬在那个光点上方。他脑子飞速运转,将这幅陌生星图和自己记忆中的星系坐标进行比对旋转、缩放、叠加——
他的血液冷了下去。
那个闪烁的点,对应的位置不在深空,不在遥远的陌生星域。
它就在绿绒星所在的恒星系内。在小行星带外侧,一个理论上只有零星冰岩和尘埃的区域。
但星图标示那里有东西。
一个质量相当于中型行星的物体,正在从某种伪装状态中缓缓显形。而根据星图附带的数据碎片显示,它的轨道参数表明——它已经在那里停留了至少三千万年。
今晚,它将完成一次周期性的“显形相位”。
水晶的光渐渐暗下去,最后彻底熄灭,变回一块普通的透明石头。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窗外,夜色已深。星光满天。
其中有一处星光,正在以肉眼无法察觉的幅度,微微扭曲着周围的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