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的时候,璃虹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包花种,用粗糙的牛皮纸包着,神秘兮兮地塞给林源。
“种在院墙根下吧,”她说,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期待,“听说能开蓝色的花。”
林源接过种子,倒在掌心。小小的,黑褐色的,毫不起眼。他捏起几粒,在指尖搓了搓,有种干燥粗糙的触感。就这东西,能开出蓝色的花?他心里嘀咕,却没说出来。只是找了把旧锄头,在院墙下那片被璃虹翻过好几次、已经松软得像糕点的泥土里,笨拙地刨出几个浅坑。
他的手更适合握星舰的操作杆,或者凝聚毁天灭地的法则能量,而不是做这种精细活。坑刨得深浅不一,撒种子的时候,有些滚到了外面,他只好弯下腰,眯着眼,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捡回来,重新塞进土里。璃虹就站在屋檐下看着,也不帮忙,嘴角噙着笑。
覆上土,浇了水。剩下的,就是等待。
等待是件磨人的事。尤其是对曾经能一眼看穿星辰生灭的人来说。林源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用那点残存的力量去“探查”土壤下的动静。他能“看”到种子吸水,膨胀,内部的生命力在缓慢积聚。但他强迫自己停了下来。
他不知道这些种子会不会发芽。不知道哪一颗会先破土。不知道长出来的叶子是圆是尖。更不知道,最后开出的花,是不是真的如璃虹所说,是蓝色的。
这种“不知道”,像有小虫子在心里轻轻啃噬,痒痒的,带着点微弱的焦虑,却又奇异地让他感到……踏实。
**场景一:不完美的真实**
日子一天天过去。墙根下终于冒出了几株颤巍巍的嫩绿芽尖。林源蹲在旁边看了好久,像看着什么宇宙奇观。璃虹也凑过来,指着其中一株明显比其他瘦小的,说:“这颗怕是长不大。”
果然,没过几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夜雨,带着点料峭的春寒,把那株最小的芽打蔫了。第二天太阳出来,它就直接伏在泥里,再也起不来。
林源看着那点枯萎的绿色,心里有点闷。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掌心的印记微微发热。只要他愿意,一丝微弱的生命能量,就能让它重新挺立,甚至长得比别的苗都壮。
但他没有。
他只是看着璃虹拿了把小铲子,小心翼翼地把那棵死掉的苗连根挑起,扔进了堆肥的角落。
“没事,”她拍拍手上的泥,语气平常,“剩下的长得挺好。”
剩下的几株苗,在阳光和雨露中,以各自不同的速度生长起来。有的叶子宽大些,有的茎秆更硬挺。它们会招虫子,璃虹就每天清晨提着个小罐子,用手把蚜虫一只只捏死。叶子会被风吹出缺口,会被偶尔窜进来的野猫蹭掉几片。
它们不完美。它们会受伤,会经历风雨,可能下一秒就会因为某种意外而夭折。
可正是这种脆弱和不确定,让它们每一次抽出新叶,每一次在晨光中舒展带着露珠的轮廓,都显得那么真实,那么珍贵。林源发现,自己开始期待每天早上去看看它们,看看它们又有了什么新的、细微的变化。这种期待,比等待一个预定好的“完美开花程序”,要生动得多。
**场景二:未完成的诗篇**
村口的老榕树下,摆了几张粗糙的木桌。这是绿绒星新生代的“识字角”。林源没什么事的时候,会过来坐坐。孩子们不怕他,虽然大人们看他的眼神总带着敬畏。这些小家伙们只知道,这个不太爱说话的大叔,肚子里有很多很多好听的故事。
今天,他讲的是“影冰将军”冷玫瑰。他没讲她冻结星河的伟力,没讲她最终牺牲的壮烈。他讲的是,这个看起来冷若冰霜的女人,其实养了一只很丑很粘人的、毛茸茸的小东西,她会给它偷偷留好吃的,还会在没人的时候,用冰晶给它搭小窝。
孩子们听得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后来呢?那只小东西去哪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迫不及待地问。
林源顿了顿,摇摇头:“我不知道。”
“啊?”孩子们发出一片失望的嘘声。
“故事不一定非要有一个确切的结局。”林源看着他们,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充满好奇的小脸,“也许它跟着冷将军去了很远的地方,也许它还在宇宙的某个角落活着,也许它变成了星星……你们可以自己想象,它后来怎么样了。”
起初,孩子们有点茫然。习惯了听有头有尾的故事,这种开放式的结果让他们无所适从。但很快,那个羊角辫女孩眼睛一亮:“我觉得它肯定是变成了风!自由的风!”
“不对不对,它一定是找到了新的伙伴!”
“它可能就在我们绿绒星,藏在哪片森林里呢!”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争论起来,每个小脑袋里都编织着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后续。林源看着他们,心里那点关于“完美和谐”是否抹杀了“可能性”的疑虑,忽然淡了些。
真正的生命力,不在于一个被规定好的、最“正确”的结局,而在于无数充满瑕疵、却发自内心的想象和创造。他不需要,也不应该,为所有故事写下句号。
**场景三:新的种子**
夜晚,院子里安静下来。虫鸣声此起彼伏,像一首永不停歇的夜曲。璃虹在屋里睡着了,呼吸声平稳悠长。
林源坐在窗边的旧书桌前,桌上摊开一本崭新的、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旁边放着一支普通的羽毛笔,是璃虹用附近禽类的羽毛自己做的,不算精致,但握着顺手。
他提起笔,蘸了蘸墨水,犹豫了一下,在第一页空白的纸页上,缓缓写下:
**《瓦罐里的汤》**
他开始写。写的不是维度战争,不是史诗牺牲。写的是一个笨手笨脚的男人,和一个总想把汤做好、却总是差点火候的女人。写他们因为汤太咸而互相埋怨,又因为对方偷偷喝光而忍不住偷笑。写男人在一次远行归来后,发现女人终于掌握了诀窍,汤的味道变得刚刚好,可他却有点怀念从前那股子奇怪的、独一无二的味道。
故事里有小小的遗憾,有温暖的陪伴,有成长的痕迹,也有对逝去之物的淡淡怀念。平凡得像绿绒星的任何一块泥土。
他写得很慢,字迹算不上好看,偶尔还会因为思绪停顿而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他知道,这个故事可能永远不会被很多人看到。它可能会被放在书架角落,蒙上灰尘。也可能,在很多年后,被某个在识字角听故事长大的孩子无意中翻到。
那个孩子可能会在某个午后,就着窗外的阳光,读完这个平淡无奇的小故事。他\/她可能会撇撇嘴,觉得没什么意思,也可能会被其中某个细节触动,想起自己生命里某个同样微不足道、却闪闪发光的瞬间。
然后,在这个孩子心里,也许会萌生出写下他自己故事的冲动。关于他的朋友,他的梦想,他第一次尝到的甜蜜,或者第一次体会到的失落。
一个新的种子,就这样被埋下了。它可能开花,可能夭折,可能长成谁都预料不到的样子。
林源放下笔,轻轻合上笔记本。封面上没有任何华丽的标题,只有他刚刚写下的、朴素的三个字。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夜风带着凉意和植物的清新气息涌进来,吹动他额前已经有些花白的发丝。他抬起头,望向夜空。
星河依旧,璀璨,和谐,按照“永恒回响”的韵律缓缓流淌。但此刻,在他眼中,这片星空的魅力,不再仅仅源于那宏大的、既定的和谐。更在于那每一颗星辰内部,正在发生的、无人能够完全预知的、无数平凡而鲜活的故事。在于那些可能不够“正确”,却无比真实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完美让人敬畏,但不完美,让人留恋。
他微微笑了起来,对着那片包容了一切确定与不确定的、无垠的宇宙,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轻柔而笃定的语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故事,永不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