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府巩县的一处老巷里,青砖灰瓦的四合院爬满了爬山虎,门楣上“苏氏老宅”的木牌虽褪色,却依旧端正。苏砚秋站在门前,看着铜环上的包浆,恍惚间回到了七十年前——那时他还是个总角孩童,在这里听祖父讲“耕读传家”的故事,院中的老槐树刚够他合抱。
“少爷回来了?”隔壁的张奶奶拄着拐杖迎出来,浑浊的眼睛里泛起光亮,“自打您去洛阳做官,这院子空了快六十年,去年官府派人修缮,说要留着念想,我就知道您总有一天会回来看看。”
推开虚掩的木门,吱呀一声轻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院子里的老槐树已长得需三人合抱,树荫几乎覆盖了半个天井,树下的石桌石凳还在,只是凳面上多了几道孩童的刻痕。“这树是您祖父亲手栽的,”张奶奶说,“那年您中举,他在树下摆了三桌酒,说‘咱苏家出了个能为百姓做事的人’。”
正屋的陈设保持着原貌:条案上的青花瓷瓶,墙上的《朱子家训》拓片,甚至连祖父用过的算盘都摆在八仙桌上,算珠被磨得发亮。不同的是,屋顶换成了轻便的琉璃瓦,墙角装了隐蔽的排水管,官府特意保留的“修缮记录册”上,详细记着“替换腐朽梁柱七根,加固地基用水泥三担,保留原木雕花十二处”。
“修这宅子时,工匠们可上心了,”张奶奶翻着册子,“说‘这是苏大人的根,得修得结实,还得看着老派’。您瞧这窗棂,还是原来的样式,只是加了层玻璃,冬天不进风,屋里亮堂多了。”
苏砚秋走进东厢房,这里曾是他的书房,如今被改成了“乡史陈列室”。墙上挂着巩县的老照片:光绪年间的土路,民国时的小码头,建国初期的互助组……旁边摆着对应的新照片:柏油马路穿城而过,漯河大桥车流不息,现代农业园里的机械正在作业。
“这些都是俺们街坊凑的物件,”张奶奶指着一个旧陶罐,“这是您家当年装咸菜的,我一直收着,现在摆这儿,让年轻人知道以前日子多清苦。”展柜里还有更“新”的东西:村民用的第一代手机,孩子的电子学习机,甚至还有一张“新农合”医保卡,旁边标注着“看病报销比例:85%”。
院门外渐渐聚拢了街坊,都是看着苏砚秋长大的老人,还有他们的儿孙。一个中年汉子捧着一摞账本,红着脸说:“苏大人,这是俺家近十年的收支账,您瞅瞅——十年前全家年收入两贯,现在光靠种反季蔬菜就有二十贯,还在县城买了房。”
账本上的字迹从潦草到工整,数字从稀疏到密集,最后一页画着个简单的笑脸。苏砚秋翻着账本,像在翻阅一部浓缩的乡村变迁史,每一笔都写着“日子越过越甜”。
午后,巷子里的“新时代文明实践站”传来朗朗书声。苏砚秋走过去,见孩子们在学《巩县乡贤传》,里面既有古代的清官,也有现代的劳模,还有他年轻时在这里办学堂的故事。老师是个刚从师范毕业的姑娘,正用投影仪展示巩县的新貌:“大家看,这是咱们新建的文化广场,有图书馆、戏台、健身器材,晚上比赶集还热闹。”
孩子们指着屏幕上的图书馆,七嘴八舌地说:“我上周在那儿借了《格致故事》!”“戏台上演过《苏大人修桥》!”苏砚秋站在窗外听着,忽然觉得,所谓“根”,从来不是凝固的老宅,而是流动在血脉里的精神——是祖辈的勤勉,是乡邻的互助,是对好日子的永远向往。
离开老宅时,夕阳将院墙的影子拉得很长。张奶奶塞给他一包自家晒的槐米:“这是老槐树上的,泡水喝败火,就像咱这日子,得有点清苦底子,才更知甜味。”街坊们跟着送到巷口,有人要给他塞新摘的蔬菜,有人要请他去家里吃饭,推让间,满是朴素的情谊。
苏砚秋回头望了一眼“苏氏老宅”,它静静地卧在巷子里,像一位慈祥的老者,看着子孙后代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看着旧时光与新日子在炊烟里交融。他知道,这老宅之所以珍贵,不是因为它住过谁,而是因为它见证了——无论时代如何变迁,这方水土上的人们,始终在用勤劳与坚韧,把日子过成值得回味的模样。
马车驶离巩县时,老槐树上的蝉鸣正欢。苏砚秋打开那包槐米,清香扑面而来,像七十年前祖父在树下教他读书时,风里飘来的味道。这味道里,有乡愁,有记忆,更有一个民族在故土上,生生不息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