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玄穿过三重门,才终于踏入初诏殿。
第一道门前,一名随行的孤儿在触碰石环的瞬间化为飞灰——他的存在被彻底抹去,换来了通行的资格。
第二道门前,心魔幻象逼问:“你为何要寻找祝九鸦?”他未答,只将刀刃刺入胸膛,以痛证真。
第三道门前,九个孩子手拉着手,低声哼唱一首无词的谣曲,那声音稚嫩而破碎,却震开了封印的第一道裂痕。
血与歌交织中,门开。
初诏殿内,容玄抱着怀中孩童,独自立于那巨大的黑色石碑之前,冰冷的汗珠顺着他的额角,一滴一滴滑落,砸在死寂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如同时间本身在叩问沉默的碑。
这块碑,是活的。
不,准确地说,它是一个巨大的、死寂的掠食者。
容玄手中的油灯本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可那跳动的火焰光晕甫一靠近碑体三尺,便如被无形之口吞噬,焰苗的轮廓瞬间变得模糊,连一丝倒影都无法在碑面上留下。
这块碑,仿佛是一道自太古延伸至今的判决书,拒绝映照世间万物,只为宣告它自身的、不容置疑的存在。
他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紧紧捏着那片薄如蝉翼的兽骨。
骨片边缘的锋利感,让他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他缓缓垂眸,借着远离碑体的微弱灯火,再次看清了那行用血刻下的、癫狂而绝望的小字:
“第一个被删的名字,是‘人’。”
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四肢百骸窜过一阵彻骨的寒意。
不是指某个具体的人,而是“人”这个身份,这个定义,这个最基础的称谓本身,曾被从这片天地的法则中,硬生生抹去!
这一刻,容玄终于明白了祝九鸦沉睡前那句警告的真正含义——“进殿那天,别叫我的名字。”
她的存在,维系于一个残酷的悖论。
一旦被他呼唤,她那缕飘荡在铭记之河上的执念,便会因得到“回应”而圆满,从而彻底消散,归于虚无。
她将不再是执念,而是一个被确认的“死者”。
可若无人记得,无人寻找,她便从未“活过”。
她将自己活生生钉死在“被遗忘”与“被寻找”的夹缝里,不是为了躲藏,而是为了成为一个坐标,一个活生生的、无法被命名的证据,用自身的寂灭来指证这世间最大的谎言。
这殿中所藏的,根本不是什么皇室遗训,而是一场延续千年的审判——一场关于“何以为人”的血腥审判!
他颤抖着将怀中熟睡的孩童轻轻放下,让他靠在自己的腿边,随即展开了那半卷《宫禁旧事》,试图对照碑文,寻找破解之法。
然而,就在卷宗展开的瞬间,异变陡生!
纸页上的墨迹仿佛失去了附着之根,竟如干沙般簌簌剥落,转眼间,整幅卷宗就变成了一张空无一字的白纸,在他手中化为飞灰。
这卷宗,从来不是用来解读的,它只是钥匙,一旦将人带到门前,它的使命便告终结。
与此同时,殿堂四周原本光滑的石壁上,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无数道极淡的金色纹路。
那些纹路繁复而诡异,细看之下,竟是一条条衔住自己尾巴的巨蛇,每一条蛇环的中央,都囚禁着一个模糊的人形!
《赤心录》中一闪而过的记载,此刻如烙印般烫在容玄的记忆里——伪命契!
这便是上古第一代皇室与某种不可知的天道法则缔结的契约!
以“万民非人,唯君近神”为代价,换取皇权的长治久安。
自那以后,凡生于帝国疆土之内,生来便无“真名”,只是一个空洞的躯壳。
唯有被官府录入户籍,赐予一个登记在册的“户籍名”,方能被这片天地“承认”,得以存在于世。
那些未被录入册籍的战争孤儿、贱籍、乃至战俘……从一开始,就不被这套法则承认为“人”。
而祝九鸦的噬骨巫血脉之所以被列为第一禁忌,正是因为它能以血为引,以骨为媒,强行唤醒那本不该存在的“自我”与“真名”!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份“伪命契”最大的挑衅!
就在容玄心神剧震之际,整座初诏殿,乃至整个皇陵地宫,都开始剧烈震颤!
轰隆——!
殿外传来山崩地裂般的巨响,是皇陵的最终封印被全面激活了!
泥土翻涌,成百上千具与真人等高的守陵陶俑破土而出,它们手持锈迹斑斑的青铜戈矛,空洞的眼窝中,骤然燃起两点幽蓝色的鬼火,步伐整齐划一,发出金石摩擦的刺耳声响,正一步步朝初诏殿合围而来!
比这更可怕的,是空中。
一个由历代帝王衮冕龙袍层层叠加而成的巨大虚影,在黑暗中缓缓凝聚成形,那是由千年皇权执念汇聚而成的“共主之相”。
它没有五官,却散发着比山岳更沉重的威压。
一个威严赫赫、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声音,如雷鸣般在每个人的灵魂中炸响:
“擅入禁地者,魂削三重,永堕无名!”
恐怖的威压如水银泻地,瞬间笼罩了整个空间。
容玄只觉双肩一沉,仿佛扛起了一座无形的山脉,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他身边的九个孩子更是瑟瑟发抖,脸上血色尽失。
单凭他们,绝无可能抗衡这由千年皇权与天道法则共同构筑的绞杀大阵!
绝境之中,容玄的目光落在了脚边那盏仍在燃烧的油灯上。
灯火微弱,却倔强地在威压中摇曳不灭。
他忽然想起,远在忆冢泉顶,韩九晶化的身体曾对他说过的话——“姐姐说,灯里的影子,不是她在看我们。是我们……把她养活了。”
养活……
容玄的眼中陡然爆出一团精光!
他不再试图去解读那块无字黑碑,反而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猛地单膝跪地,在那冰冷死寂的石碑之前,竟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食指,在那道被祝九鸦骨钉刺穿、刚刚才愈合不久的伤疤上,狠狠一划!
嗤啦!
皮肤再次裂开,漆黑的、带着死气的血液汩汩涌出。
他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那巨大黑碑的基座上,用力刻下了第一个名字。
那笔画扭曲,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陈阿牛。”
他刻下这个名字,然后用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轻声道:“我记得你。”
陈阿牛,靖夜司《新生册》上记录的第一个亡者,南山矿难中为救工友,死于塌方,尸骨无存。
一个连户籍都模糊不清的贱民。
就在这个名字落笔的瞬间,容玄脚边的那盏油灯,火焰猛地暴涨一分,光芒由昏黄转为明亮!
殿外,一具刚刚踏上台阶的陶俑,脚步竟为之一滞,眼中的鬼火剧烈闪烁了一下。
有用!
容玄心头狂喜,他毫不迟疑,再次蘸血,刻下第二个名字。
“林氏,癸未年死于清剿,无名,其女唤其‘阿娘’。”
“我记得你。”
油灯的火焰再次暴涨,光芒几乎驱散了半个殿堂的黑暗!
殿外,成片的陶俑动作变得迟缓,仿佛陷入了无形的泥沼。
“张三,甲申年疫亡,无人收敛。”
他每刻下一个名字,便念一句“我记得你”。
每一个名字,都是一个被帝国法则摒弃、被历史遗忘的卑微灵魂。
当第三个名字落下时,其中一个瘦小的女孩突然抽泣起来,喃喃道:“我爹……是不是也有名字?”
声音虽轻,却像一根针扎进凝固的空气。
当容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刻下第七个名字时,那块万古不变的黑色石碑,终于有了反应!
嗡——
碑面不再吞噬光芒,而是如水波般剧烈荡漾起来,无数张痛苦扭曲的面孔在其中一闪而过,他们都在无声地呐喊,无声地嘶吼!
原来,这块碑从来不是什么记录者,它是一个囚笼!
一个镇压了千年来,所有曾被“伪命契”否认、抹杀的“人之名”的巨大囚笼!
就在容玄指尖的黑血即将干涸,准备刻下第九个名字之际——
叮铃。
风中,忽起一声极轻极轻的铃响。
是殿外那个被孩童遗落的骨铃。
那盏被风吹落在残垣边的油灯,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骤然腾空而起!
火焰在空中由橙黄转为妖异的赤红,再由赤红,化为一抹深邃幽蓝!
焰心之中,一张绝美而慵懒的红衣女子侧脸,清晰地浮现出来,她双眸紧闭,神情悲悯如渊。
那侧脸只存在了电光火石的一瞬,便化作一道纯粹的幽蓝流光,如流星投怀,悍然射入了黑色石碑的中心!
刹那间,整座初诏殿被无法直视的刺目白光彻底淹没!
碑面上所有的扭曲面孔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前所未见的浩瀚图景——
那不是文字,而是一幅由亿万万根纤细光线交织而成的巨网。
每一根光线上,都悬挂着一个闪闪发光的名字。
而在巨网的最顶端,所有丝线的源头,却悬着一支……被硬生生折断的笔!
容玄猛然醒悟!
祝九鸦想要的“改命”,从来不是逆天而行,与神明厮杀。
而是要让每一个被剥夺了“为人之名”的凡人,都能亲手拿起那支被皇权与天道折断的笔,写下自己的名字!
而此时,就在那幽蓝流光没入石碑的同一瞬,远在千里之外的南城地底深处的忆冢泉。
那具通体晶化、宛如琉璃神像的少女身躯,核心处微微一颤。
韩九紧闭的双眼下,一滴光屑凝成的泪珠缓缓滑落,唇角却勾起了一抹纯真而欣慰的笑意。
“姐姐……你回来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地脉最深处,一声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婴孩啼哭,穿透了厚重的岩层,第一次,响彻了整个南城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