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戏台两侧的煤气灯地燃起，将金粉班主脸上细密的汗珠照得发亮。
鼓点如急雨敲檐，花旦踩着碎步旋到台前，水袖甩开时带起香风阵阵。
台下黑压压的人头随着唱词摇晃，瓜子壳在青石板上铺了薄薄一层，跑堂的提着铜壶在人群缝隙间游走，吆喝声混着茶香蒸腾而上。
马子睿——这个顶着南洋富商名头的男人——正舒坦地窝在紫檀木太师椅里。
他指尖跟着板眼轻叩桌面，手边那盏雨前龙井氤氲着热气，描金瓷碟里盛着新摘的杨梅，红得像是要沁出血来。
听到妙处，他击掌喝彩，官话纯正得让邻座老学究频频颔首。
任谁都看不出，这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体面人，袖口还沾着三天前刑讯时溅上的血点。
自打与沈林达成那桩魔鬼交易，他如今可是中统正经备案的特派员。
这人正是小鬼子田中浩二！
牛皮枪套里的勃朗宁擦得锃亮，身后总跟着两个行动科的愣头青——美其名曰协同办案，实则是奉旨逍遥。最近接连捣毁三个地下交通站，连那个总用眼白看人的吕步青，见了他都会扯出个僵硬的笑。
沈放...他拈起颗杨梅含在嘴里，甜腥汁水在舌尖炸开。
只要捏住沈林这个软肋，何愁不能重返故土？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富士山的雪顶，听见故宅檐下的风铃叮当。
到时候定要在热海泡着温泉，看这些支那猪在细菌武器里哀嚎...
哐当——
二楼临窗的雅座突然传来动静。
那盆君子兰被搬进屋内，雕花木窗严丝合缝地关上，像合拢的棺材盖。
对面茶楼阁楼里，陆文章透过瞄准镜盯着那颗油光水滑的后脑勺，指节捏得发白：再磨蹭该收场了！
什么狗屁的雪弗莱，什么六秒窗口期，这特么的是一直瞄准啊！
许忠义正不紧不慢地摆弄茶盘，紫砂壶嘴吐出袅袅白烟：急什么？角儿还没亮相呢。
恰此时，戏院门口炸开惊雷。
一辆雪弗莱汽车闪过.....
十七八个学生举着竹竿挑起的横幅涌进来，白衬衫像群惊飞的鹭鸟冲散满院慵懒。
为首的女学生攥着照片的手在发抖，马尾辫甩出决绝的弧线，突然尖声嘶喊：就是他！
板砖带着风声劈下时，田中浩二刚把杨梅核吐进瓷碟。额角爆开的温热液体糊住右眼，他听见女学生清亮的声音刺破喧嚣：
这畜生叫田中浩二！金陵城三十万冤魂还在天上看着呢！
时间凝固了一刹那。
卖猪肉的张屠夫最先反应过来，油腻的围裙在风里猎猎作响。
他抡起砍骨刀劈开人群，刀背上凝着的血渣簌簌掉落；黄包车夫王老五扔了车把，抄起抵门的枣木杠子；
茶博士摔了铜壶，滚烫开水在青石板上滋滋作响；连戏班武生都提着红缨枪从后台冲出，枪头红缨像一簇燃烧的火苗。
我...我有证件！田中浩二哆嗦着去掏枪，勃朗宁在汗湿的手心打滑，中统办案！都想吃枪子吗？
学生堆里突然飞出一本牛皮账册，纸页哗啦啦散作白蝶。泛黄的照片飘到卖糖人的老汉脚边——昭和军服与眼前这张脸完美重合。
有个裹着小脚的老太太颤巍巍捡起一页，突然发出夜枭般的哀嚎：翠儿啊...娘给你报仇...
宰了他！
这声怒吼像是点燃了火药桶。
扁担、板凳、铁锹、鸡毛掸子顿时化作丛林。田中浩二对着天空扣动扳机，子弹惊飞了戏台顶棚栖息的麻雀。
他拼命伸长脖子往二楼瞟——吕步青早带着行动科全体去了怡红院，只剩两个新兵蛋子缩在墙角抖成筛糠。
阁楼窗口寒光一闪。
陆文章扣动扳机的瞬间，突然想起许忠义递来狙击枪时说的话：今天咱们不当刽子手，当送葬人。
子弹旋转着撞飞勃朗宁，黑铁家伙砸进青石板缝。人群愣怔半秒，随即爆发出更猛烈的浪潮。
卖糖人的老翁举起熬糖的铜勺，绣娘攥着绣花剪刀，卖炊饼的举起扁担，连台上花旦都抓起铜镜砸下来——
八嘎...田中浩二在拳脚间隙里发出半句咒骂，后半句被枣木杠子砸回喉咙。
他最后看见的，是无数双血红的眼睛，像金陵城三十万冤魂点燃的烛火，又像家乡樱花树下飞舞的萤火虫。
当宪兵队吹着哨子冲进来时，戏院中央只剩滩辨不出形状的肉泥。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学着大人模样，朝那团模糊啐了口：
陆文章收枪时虎口发麻。他想起三年前在江边打捞的浮尸，想起姐姐被挑在刺刀上的碎花衣裳。原来血债未必非要子弹偿还，民心才是最快的刀。
许忠义把温热的酒囊塞进他手里，南门新开了家鸭血粉丝汤，辣子炸得喷香。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身后戏台不知何时又咿咿呀呀唱起来，老生苍凉的嗓音在暮色里飘荡：
这不是青石台，是白骨堆就的望乡台...
哪有什么太平年，不过有人血染襟怀...
满院看客渐渐散去，只有那盆君子兰又从窗口探出来，在晚风里轻轻摇曳。
中浩二的死，像一颗砸进茅坑的石头，在中统高层炸开了花，溅了他们一身腥臊。
叶局长听到消息时，正美滋滋地呷着上好的龙井，琢磨着怎么用新来的“东洋猎犬”多揪几个地下党出来立功。
结果“猎犬”还没撒出去咬人，就先在闹市街头，被一群激愤的学生和百姓活活打成了死狗！
叶局长当场眼前一黑，那口珍贵的龙井混着血丝喷了出来，茶杯摔得粉碎。
“废物！一群废物！”他捶打着红木办公桌，气得浑身肥肉都在颤抖，“老子好不容易找个能干活的，就这么没了？！还是在咱们自己的地盘上！”
憋屈，太憋屈了！
这事儿已经登了报，全国上下拍手称快，没一个人同情那死鬼田中。
这年头，小鬼子的命，比路边的野狗还不值钱。
中统要是敢对那群“爱国群众”动真格的，明天官邸的大门就得被百姓的唾沫星子淹了！
他叶局长非但不能给手下“主持公道”，还得捏着鼻子，客客气气地把抓来的嫌疑人都放了，生怕留下一点话柄。
这就好比自家养的恶犬被邻居打死了，他这主人还得赔着笑脸说“打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