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电台那天早晨,小星星醒得特别早。天还没完全亮,窗外的天空是一种朦朦胧胧的灰蓝色,老樟树的轮廓在晨光中渐渐清晰。他躺在床上,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比平时要快一些。
厨房里传来熟悉的声响,是林绵在准备早餐。今天她特意早起,说要给小星星做顿“有能量”的早饭。空气里飘来煎培根的焦香,还有烤面包的麦香。
小星星起床,走到厨房门口。林绵正把煎好的鸡蛋盛到盘子里,蛋黄圆润饱满,边缘微微焦黄。看见小星星,她笑了:“醒啦?快去洗漱,一会儿吃饭。”
霍星澜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老式的晶体管收音机。“看,这是我小时候用的,”他把收音机放在桌上,“今天带着它,录节目的时候我们就在外面听。”
那收音机很小,外壳是深绿色的塑料,边角有些磨损,天线拉出来有一尺多长。小星星好奇地摸了摸:“还能用吗?”
“当然能,”霍星澜打开开关,调了几下旋钮,收音机里传出咝咝的电流声,然后是早间新闻的播报声,“当年我就是用这个听广播剧,听评书,听天气预报。那时候觉得,能从这个小盒子里听到那么远的声音,真神奇。”
早饭时,三个人都有些沉默。小星星小口小口地吃着煎蛋,培根的咸香和面包的松软在嘴里混合,但他有点食不知味。
“紧张?”霍星澜问。
“有点,”小星星老实承认,“要是说错了怎么办?”
“说错就说错了,”林绵给他倒了杯牛奶,“广播是现场直播,说错了也不能重来,这才是真实。就像你收集的那些声音,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甚至录进了杂音,但都真实。”
“你妈说得对,”霍星澜咬了口面包,“真实比完美更重要。你爷爷当年给人做家具,有时也会留点小瑕疵,他说那是‘人的痕迹’。机器做的东西太完美,反而没温度。”
这些话让小星星心里稍微踏实了些。他想起自己录音时,确实录进了不少“杂音”——陈奶奶的咳嗽声,磨坊外突然响起的狗叫声,家里电话铃的干扰……但这些声音反而让录音更生动,更像真实的生活。
出门时,林绵往小星星书包里塞了个苹果:“饿了吃。”又检查了一遍他的衣服,“领子翻好了,嗯,精神。”
市电台大楼在城西,是一栋白色的六层建筑,不算高,但很醒目。门口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声音记录时代,电波连接你我”。小星星抬头看着这几个字,觉得它们好像在发光。
王老师已经到了,在门口等他们。除了小星星,还有另外两个参加项目的孩子也来了——扎马尾画画的女孩叫小雨(和学刺绣的小雨同名不同人),戴眼镜摄影的男孩就是小宇。三个孩子互相看了看,都笑了——大家都有点紧张。
接待他们的是电台主持人苏姐姐。她三十出头,短发,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欢迎小朋友们,”她的声音和广播里一样好听,但更亲切,“别紧张,咱们就是聊聊天。”
她领着大家走进大楼。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吸收得几乎听不见。两侧的墙上挂着电台的历史照片:早期的播音设备,老播音员的工作照,还有各种活动的记录。
“电台建台六十年了,”苏姐姐边走边介绍,“最早是用电报机发报,后来有了广播,现在还有网络直播。形式在变,但核心没变——把声音传得更远,让更多人听见。”
录音室在二楼。推开门,小星星第一眼看到的是巨大的玻璃窗,窗外是调音台和各种设备。室内铺着吸音材料,墙上贴着波浪形的海绵,一走进去,好像进入了一个特别安静的世界,连呼吸声都变得清晰。
“这就是录音室,”苏姐姐让大家坐下,“待会儿我们就在这里聊天。看见那个话筒了吗?”她指着桌上一个黑色的、圆圆的话筒,“它就是我们的‘千里耳’,能把我们说的话变成电波,传到千家万户。”
小星星盯着那个话筒。它看起来很普通,但想到自己的声音会通过它传到无数人耳朵里,就觉得它有种神奇的力量。
节目还有半小时开始。苏姐姐先带他们熟悉流程:“我们聊四十分钟左右。我先问你们参加非遗项目的感受,然后你们分享自己的作品和故事。最后会有听众热线环节,可能有听众打电话进来交流。”
她顿了顿,看着三个孩子:“最重要的是放松。就像跟朋友聊天一样。如果紧张了,就深呼吸,想想你们为什么做这些事——是为了让更多人听见那些美好的声音,对不对?”
孩子们点点头。
等待的时间里,小星星翻开任务笔记本,看着自己记录的那些声音:石磨声,戏曲声,缝纫机声,风声……每个声音旁边都有简笔画和文字。他突然觉得,自己不是在准备一个节目,而是在整理一份“声音地图”,要把这张地图通过电波,分享给所有愿意听的人。
节目开始前五分钟,霍星澜和林绵在导播间透过玻璃窗向小星星挥手。霍星澜举着那个老收音机,示意他们会听。小星星点点头,深吸一口气。
红色指示灯亮起,节目开始了。
“各位听众朋友,大家好,这里是《城市记忆》节目,我是主持人苏晴。”苏姐姐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柔和而清晰,“今天我们节目请来了三位特别的小嘉宾,他们是‘少年非遗传承人’项目的参与者。让我们欢迎他们——小雨,小宇,还有小星星。”
小星星对着话筒轻声说:“大家好。”他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有点陌生,但确实是自己的声音。
“今天我们要聊的话题是‘听见传统’,”苏姐姐开始引导,“首先请小星星分享一下,你是怎么想到要收集声音的?”
小星星想了想,说:“一开始是因为王老师带我们去村子里,让我们‘听’。我听到了石磨声,水车声,溪水声……这些声音让我觉得,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呼吸’。后来我发现,不仅是村子,我们家,我们巷子,甚至一棵树,都有自己的声音。”
“能具体说说你收集了哪些声音吗?”
“我收集了磨坊石磨的声音,陈奶奶听戏曲和刺绣的声音,妈妈踩缝纫机的声音,还有窗外老樟树的风声。”小星星越说越自然,“我把这些声音做成了一个作品,叫‘声音河流’,把声波画出来,用灯光投影,同时可以听原声。”
苏姐姐很感兴趣:“把声音画出来?这个想法很特别。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用软件把声音的波形提取出来,打印在透明胶片上。不同声音的波形不一样,石磨声的波形比较规律,像波浪;戏曲声的波形起伏很大,像山峦;缝纫机声的波形是一段一段的,像阶梯。”小星星描述着,“当这些波形叠在一起,用彩色灯光照射,就会在墙上投出不断变化的光影,像一条彩色的河流在流动。”
“真美,”苏姐姐赞叹,“那么在做这个作品的过程中,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小星星沉默了几秒。导播间里,霍星澜和林绵透过玻璃紧张地看着他。
“我最大的感受是……声音会说话。”小星星慢慢说,“石磨声告诉我时间的重量,戏曲声告诉我艺术的优美,缝纫机声告诉我家庭的温暖,风声告诉我自然的呼吸。这些声音组合起来,就是在告诉我:生活不是无声的,它在时时刻刻地歌唱,只是我们常常忘了听。”
导播间里,林绵的眼眶有些湿润。霍星澜握了握她的手。
“说得真好,”苏姐姐的声音也有些感动,“那么小雨,小宇,你们有什么想分享的?”
小雨分享了她的剪纸动画,如何把剪纸过程拍成定格动画,配上传统乐器的音乐。小宇分享了他拍摄的传统手艺人的照片,如何用镜头捕捉那些专注的瞬间。
三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渐渐忘记了紧张。他们说起走访时的趣事,说起手艺人们说的那些朴素而深刻的话,说起自己作品从构思到完成的过程。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听众热线环节。
第一个电话接进来,是一个中年女士的声音:“我听了你们的分享很感动。我想问小星星,你收集声音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特别难忘的事?”
小星星想了想:“有。有一次我去磨坊录石磨声,磨豆子的爷爷说,他儿子在城里工作,不回来了。他说得很平静,但我听出了遗憾。临走时他送我一袋刚磨好的豆粉,说‘拿回去做豆花吃,香’。那天晚上我和妈妈做了豆花,真的很香。我忽然明白,手艺传承的不仅是技巧,还有味道,还有记忆,还有那种……人与人之间的温度。”
第二个电话是个年轻男孩:“我是在校大学生,学设计的。听了你们的节目很受启发。我想问,我们年轻人怎么做,才能更好地传承这些传统?”
这次小宇接了话:“我觉得不一定非要成为手艺人。可以用自己的专业,用自己的方式。比如我学摄影,我就用手艺人的照片;小雨学动画,她就把剪纸做成动画;小星星学画画,他就把声音画出来。重要的是理解和尊重,然后用当代的语言重新表达。”
苏姐姐点头:“说得对。传承不是复制,是对话。用今天的语言,和昨天的智慧对话。”
第三个电话接进来时,导播做了个手势——这是个特别的来电。
“喂?能听见吗?”电话那头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有点急切,“我听了节目,特别想找小星星说句话。”
“请讲。”苏姐姐说。
“我是磨坊那个爷爷的孙子,”男子的声音有些激动,“我在外地工作,很久没回家了。刚才听节目,听到石磨声,听到小星星说我爷爷的事,我……我很难过,也很感动。我下周就请假回家,去看爷爷,去学推磨。不能让爷爷的手艺,真的断在我这里。”
导播间里,霍星澜和林绵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感动。小星星更是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声音,真的能传到那么远,真的能触动人心。
“谢谢你打电话来,”苏姐姐的声音格外温柔,“我想你爷爷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很高兴。”
节目最后几分钟,苏姐姐问:“小星星,如果让你对收音机前的听众说一句话,关于传统,关于声音,关于传承,你想说什么?”
小星星想了想,对着话筒认真地说:“我想说,请大家都停下来,听一听身边的声音。听妈妈做饭的声音,听爸爸看报翻页的声音,听孩子笑的声音,听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这些声音很平常,但正是这些平常的声音,组成了我们的生活,我们的记忆,我们的根。如果我们能听见这些声音,珍惜这些声音,记住这些声音,那么传统就不会消失,它会变成河流,一直流淌下去。”
节目结束的提示灯熄灭时,录音室里安静了几秒。然后苏姐姐摘下耳机,鼓起掌来:“太棒了,孩子们,你们说得真好。”
导播间的门开了,霍星澜和林绵走进来。林绵抱住小星星:“说得真好,妈妈都听哭了。”
霍星澜拍拍儿子的肩:“你爷爷要是能听到,肯定特别骄傲。”
离开电台时,苏姐姐送他们到门口:“节目会在晚上黄金时段重播。另外,台里领导听了今天的录制,很感兴趣,想邀请你们参与一个更大的项目——‘城市声音记忆库’,系统地收集和保存城市里的各种声音。”
王老师眼睛亮了:“太好了!这正是我们想做但力量不够的事。”
回家的路上,小星星一直看着窗外。城市的街景在眼前流动,但他现在听到的不只是车流声,还有更深层的声音——建筑呼吸的声音,树木生长的声音,人们生活的声音。
“爸爸,”他忽然说,“我想继续做声音收集。不只是非遗的声音,是所有正在消失的、平常的声音。”
“好啊,”霍星澜从后视镜看他,“需要什么帮助?”
“我想……做个声音地图,”小星星的思绪越来越清晰,“把城市分成不同的区域,每个区域收集有代表性的声音。老城区有老房子的声音,菜市场有讨价还价的声音,学校有读书声操场声,公园有老人锻炼孩子玩耍的声音……把这些声音标注在地图上,配上照片和文字,做成一个可以听的‘城市记忆地图’。”
林绵转头看着他:“这个想法太好了。妈妈帮你,我认识文化馆的人,可以申请支持。”
那天晚上,《城市记忆》节目按时播出。一家人围在收音机旁,听着小星星的声音从那个老旧的晶体管收音机里传出来。电流声混杂着人声,反而有种特别的温暖感。
节目播出后,家里的电话响了几次。有邻居打来,说听到了节目,很感动;有陈奶奶打来,说她的几个老姐妹都听了,夸小星星“心里有曲儿”;甚至还有小星星的同学打来,说“没想到你上了电台”。
最意外的,是第二天在学校。
课间操时,校长在广播里特别提到了小星星的节目:“……我们学校的小星星同学,用他的方式记录和传承传统文化,上了电台,让更多人听见了传统的声音。这是我们学校的骄傲。”
同学们围着小星星,七嘴八舌地问:“电台里面什么样?”“主持人凶不凶?”“你真的把声音画出来了?”
同桌最兴奋:“我奶奶听了节目,今天早晨非要教我包粽子,说端午快到了,得把她的手艺传给我。我说我要写作业,她说‘作业天天有,手艺不天天教’。”
小星星笑了。他想,这就是涟漪效应吧——一块石头扔进水里,涟漪一圈圈扩散,碰到岸还会返回来。
下午的美术课,老师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学校决定支持小星星的‘声音地图’项目,作为我们学校的特色实践课程。感兴趣的同学可以报名参加,组成小组,分区域收集声音。”
报名的人比想象的多。有喜欢摄影的,有喜欢写作的,有喜欢技术的,甚至还有两个音乐特长生,说可以分析声音的旋律性。
小星星突然觉得,自己建的那座小桥,真的开始有人走了。而且走的人越多,桥就越稳固,越宽阔。
周末,项目组开了第一次会议。王老师也来了,还带来了电台苏姐姐的联系方式:“电台愿意提供技术支持,还会在节目中开辟专栏,定期播放你们收集的声音。”
孩子们分成几个小组,每个小组负责一个区域。小星星负责老城区——那是他最开始记录的地方,也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他们制定了详细的计划:首先要做田野调查,了解每个区域的特点;然后确定要收集的声音类型;接着是实地录音,要选择不同时间点,捕捉声音的变化;最后是整理和制作,把声音、图像、文字结合起来。
“记住,”王老师在会议结束时说,“我们不是在做学术研究,是在做记忆保存。所以,除了声音本身,更重要的是声音背后的故事——谁发出了这个声音?为什么这个声音重要?它代表着什么样的生活和记忆?”
小星星在自己的任务笔记本上,为这个新项目开辟了一个专门的部分。他在第一页画了一张简笔城市地图,标出了各个小组负责的区域。在老城区的位置,他画了一个小小的录音笔图标。
在旁边写:
“今天,声音的种子开始发芽。
“从一个人的收集,变成一群人的行动。
“从非遗的声音,扩展到整个城市的声音。
“从电波的传播,变成实实在在的地图。
“王老师说,我们是在做记忆保存。我想,记忆就像声音,会消散,但如果我们记录下来,它就会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
“光的河流里,现在充满了声音的波纹。这些波纹相互碰撞,产生新的波纹,然后继续扩散,扩散到更远的地方。
“而我现在明白,桥不只是连接两岸,它本身也成为了风景。走在桥上的人,看见的不仅是两岸的风景,还有桥下的河流,河里的光,光里的声。
“明天,我们要开始第一次集体采集。去老城区,录下修缮好的老房子里的生活声,录下巷子里的市井声,录下那棵三百岁老槐树的风声。
“我想,很多年后,如果有人听到这些录音,他们会知道:在2020年代的春天,有这样一群孩子,用他们的方式,记录了一座城市呼吸的声音。
“而那时,这些声音本身,也成为了传统,成为了记忆,成为了光的河流里,新的光点。”
写完,他合上笔记本。窗外,夜幕降临,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远处传来隐约的汽笛声,近处有邻居家电视的声音,楼下有孩子玩耍的笑声,窗边有老樟树的沙沙声。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就是此刻,就是生活,就是时间流淌的声音。
而小星星,这个曾经只是安静观察的孩子,现在成了一个主动的记录者,一个桥梁的建造者,一个声音的收藏家。他的世界因为“听见”而变得更大,更深,更丰富。
明天,又会有新的声音等待收集,新的故事等待记录,新的桥梁等待建造。而他,已经准备好,继续前行,带着他的录音笔和笔记本,带着那颗越来越敏锐、越来越温暖的心。
在入睡前,他最后一次闭上眼睛,仔细聆听。听到了城市夜晚的交响,听到了时间流淌的韵律,也听到了自己心里那首越来越清晰的曲儿——一首关于倾听,关于记录,关于连接,关于光的曲儿。
而他知道,这首曲儿才刚刚开始。它会继续谱写,继续吟唱,继续在光的河流里,流淌出属于自己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