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非遗传承人”项目的启动仪式,设在一座有百年历史的老图书馆里。那图书馆以前是座书院,青砖灰瓦,院子里有棵高大的银杏树,据说已经三百多岁了。小星星走进院子时,正好一阵春风吹过,银杏树的新叶哗哗作响,像是在欢迎这些新来的孩子。
王老师站在廊下,穿着一件淡青色的棉麻衫,手里拿着名单。“人都到齐了,咱们就开始吧。”她声音不高,但清亮,穿透了院子里的鸟鸣声。
参加项目的孩子有十几个,年龄从十岁到十五岁不等。小星星悄悄打量着他们:有个扎马尾的女孩抱着速写本,手指上沾着颜料;一个戴眼镜的男孩脖子上挂着相机,正调整镜头;还有个看起来比小星星还小的男孩,手里捏着个泥塑小人,专注地修着细节。
“欢迎各位,”王老师引大家走进正厅,“在开始之前,我想先请大家做件事——闭上眼睛,听。”
孩子们面面相觑,但还是照做了。小星星闭上眼睛,先是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然后是外面隐约的车流声,鸟叫声。渐渐地,他听到了更多:风吹过屋檐的轻啸,远处钟楼的报时,甚至能听到银杏树叶互相摩擦的沙沙声。
“好了,睁开眼睛,”王老师说,“刚才你们听到的,是这座老建筑的声音。它在这里站了一百年,听过读书声,听过风雨声,听过战争年代的炮火声,也听过和平年代的欢笑声。今天,它听到了你们的声音。”
她顿了顿,环视孩子们:“非遗传承,从‘听’开始。听老人讲故事,听手艺人讲解,听器物无声的诉说。听懂了,才能记下来,传下去。”
正厅里布置成了一个小型展览,展示着本地各种非遗项目:有剪纸,有泥塑,有草编,有地方戏曲的戏服和道具,还有一整套传统乐器。每个展位前都坐着一位老师傅或老艺人,正做着各自的活计。
王老师让大家自由参观,一小时后回来分享感受。
小星星先走到剪纸展位前。剪纸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戴着老花镜,手里捏着小小的剪刀,红纸在指间翻飞。她不用画稿,全凭心里的图样,剪刀游走间,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渐渐成形。
“奶奶,您学剪纸多久了?”小星星轻声问。
老奶奶抬起头,从眼镜上方看他:“六岁开始,跟娘学的。今年七十六了。”她说话时手上没停,剪刀又转了个弯,剪出一片凤凰的羽毛。
“七十年……”小星星算了算,几乎是一辈子的时间。
“是啊,剪了一辈子,”老奶奶放下剪刀,展开剪好的凤凰,“你看,凤凰的尾巴要剪出流动感,像在飞。这得心里先有风,手上才有风。”
“心里先有风?”小星星不太明白。
“就是想象啊,”老奶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闭上眼睛,想象凤凰在天上飞的样子,它的羽毛怎么飘,尾巴怎么摆。想清楚了,再下剪子。剪纸剪的不是纸,是心里的画面。”
小星星若有所思。他想起自己画画时,也是先想象那条光的河流,再动笔。原来不同的手艺,道理是相通的。
旁边传来“咚咚”的敲击声。小星星走过去,是泥塑展位。一位满脸络腮胡的大叔正在捏泥,他的手指粗壮有力,但捏泥时异常轻柔。泥巴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一会儿变成憨态可掬的小猪,一会儿变成展翅欲飞的小鸟。
“小朋友,试试?”大叔看见小星星,递过来一小块泥。
小星星接过,泥巴湿湿的、凉凉的,在手里有种奇特的质感。他学着大叔的样子捏,却怎么也捏不出形状,泥巴在他手里成了一团糊。
“不着急,”大叔拿回泥巴,重新捏,“泥巴有脾气,你得顺着它。它想变成什么,你帮它变成什么,而不是硬要它变成你要的样子。”
他边说边捏,那块不成形的泥巴在他手里渐渐清晰——是一只蹲着的小狗,耳朵耷拉着,眼神温顺。
“你怎么知道它想变成狗?”小星星好奇。
“摸出来的,”大叔把泥狗递给他,“泥巴在手里,会告诉你它的可能性。这块泥湿度刚好,软硬适中,适合捏圆润的东西。如果硬要捏个瘦长的仙鹤,就勉强了。”
小星星小心地捧着那只泥狗,觉得大叔的话里有很多深意。就像陈奶奶说的要顺着丝线的性子,李师傅说的要顺着木头的纹理,现在泥塑大叔说要顺着泥巴的脾气。原来所有的手艺,都是人与材料的对话,是相互尊重,是共同创造。
参观完一圈,孩子们回到正厅中央。王老师让大家围坐成一圈,分享刚才的见闻和感受。
扎马尾的女孩先发言:“我看了草编,那位爷爷能用蒲草编出各种小动物。他说草是有记忆的,晒干了还记得生长时的弯曲。我觉得好神奇。”
戴眼镜的男孩接着说:“我拍了好多照片。最打动我的是做乐器的那位师傅,他调音的时候把耳朵贴在琴筒上,闭着眼睛,整个人都在听。他说好乐器不是做出来的,是‘听’出来的。”
轮到小星星,他想了想说:“我看了剪纸和泥塑。发现虽然手艺不同,但老师们说的话很像——都要心里先有画面,都要顺着材料的性子。我在想,这可能就是手艺的精神,不管做什么,都要用心,都要尊重。”
王老师赞许地点点头:“说得很好。你们发现了共同点。非遗传承,传的不只是技巧,更是这种精神——对材料的尊重,对过程的专注,对美的追求。”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指着外面的银杏树:“就像这棵树,它不会说话,但它用年轮记录时间,用落叶诉说季节。我们的非遗项目,就是希望你们成为这样的‘记录者’和‘转译者’——记录老手艺人的智慧和故事,然后用你们年轻的方式,让更多人听懂这些‘树的语言’。”
启动仪式结束后,每个孩子都收到了一份“任务包”: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一支笔,还有一张地图,上面标出了接下来半年要走访的各个非遗点和活动安排。
小星星翻开笔记本,扉页上印着一句话:“用年轻的眼睛,看见古老的光。”他忽然觉得,这句话说的就是他这几个月在做的事。
回家的路上,他顺道去了陈奶奶家,想告诉她今天的事。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出说笑声。推门进去,看见陈奶奶的客厅里坐着三个年轻人,两女一男,都是二十出头的样子,正跟着陈奶奶学绣花。
“星星来啦!”陈奶奶很高兴,“快来,这几个是美院的学生,看了报纸上关于展览的报道,特意来找我学刺绣的。”
小星星跟他们打招呼。其中一个短发女孩叫小雨,学的是设计专业。“我们在做毕业设计,想融入传统元素,”她说,“但光看书不行,得亲手试试,才知道针线是怎么回事。”
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叫小杰,是学雕塑的。“我原本觉得刺绣是女孩子的玩意儿,”他不好意思地说,“但真正拿针才知道,这对手的稳定性和耐心要求极高,一点都不简单。”
陈奶奶听着,眼睛笑成了月牙:“好啊,好啊,年轻人肯学就好。不管学什么,多一双眼睛看世界,总是好的。”
小星星看着这一幕,心里暖暖的。光的河流里,又多了几个新的光点。
晚饭时,他跟爸爸妈妈说起启动仪式的事,还有陈奶奶家的新学生。
“这就像涟漪效应,”霍星澜用筷子在汤碗里画了个圈,“你扔一块石头进水里,涟漪一圈圈扩散,碰到岸还会返回来。你画了一幅画,参加了展览,讲了故事,现在影响了更多人。而这些人的行动,又会反过来影响你。”
“爸爸,你说我真的能成为‘桥’吗?”小星星问。
“你已经在了,”林绵给他盛了碗汤,“桥不是一下子建成的,是一块砖一块砖垒起来的。你今天去听了,看了,想了,这就是在垒砖。”
那天晚上,小星星在任务笔记本上写下第一行字:“今天,我听到了老建筑的声音,看到了手艺的共性,明白了传承不是复制,是对话。”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桥的这边是我,桥的那边是古老的智慧。而我站在桥上,既要看见这边的风景,也要看见那边的风景,还要把看见的风景,告诉给过桥的人。”
接下来的几周,小星星开始了规律的“非遗走访”。每周六上午,项目组会组织集体活动;平时放学后,他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选择去不同的非遗点。
他选择了几个方向:剪纸、泥塑、还有传统饮食。选择饮食,是因为林绵说“味道是最深刻的记忆”。
第一次单独走访,他去了城南的一家老糕点铺。店铺门脸很小,招牌上的字都褪色了,但推门进去,扑面而来的甜香让人瞬间心安。柜台后坐着一位瘦小的老爷爷,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
“爷爷好,我是非遗项目的小记录员,想跟您学学做糕点。”小星星拿出项目证。
老爷爷抬起眼,打量了他一下:“记录员?就是写写画画?”
“嗯,也学做。”小星星老实说。
老爷爷站起身,撩开柜台后的布帘:“进来吧。”
后厨不大,但整洁。一口大灶,几个蒸笼,案板上放着各种模具。老爷爷洗了手,开始和面。他的动作不快,但每个步骤都一丝不苟。
“做糕点,急不得,”老爷爷边和面边说,“面要醒够时间,馅要拌得匀,火候要掌握好。差一点,味道就差了。”
他做的是桂花糕,白色的米糕里夹着金黄的桂花糖馅。小星星帮忙把糕团放进模具,老爷爷教他轻轻按压,不能太用力,也不能太轻。
“力度要刚好,让糕成形,又不能把里面的空气全压掉,”老爷爷示范,“压太实了,糕就硬;压太松了,一蒸就散。”
小星星试了几次,才找到那个“刚好”的力度。老爷爷点点头:“有点手感了。手是有记性的,多做几次,手自己就知道了。”
糕点上蒸笼后,要等二十分钟。这段时间,老爷爷泡了茶,跟小星星讲起了店铺的历史。
“这店是我爷爷开的,传到我这儿是第三代了,”老爷爷抿了口茶,“以前这条街上有七八家糕点铺,现在就剩我这一家了。不是我们的糕点不好吃,是时代变了。年轻人爱吃西式点心,奶油蛋糕,巧克力派。”
“那您为什么还坚持做呢?”
“习惯啦,”老爷爷看着蒸笼冒出的白气,“而且总有人来买。有个老太太,九十多了,每周都让孙女推着轮椅来,买两块桂花糕。她说吃了我家六十年的糕点,别的吃不惯。还有几个老邻居,搬去新区了,每个月还专门坐车回来买。”
蒸笼盖子揭开时,甜香扑鼻。桂花糕洁白如玉,点缀着点点金黄。老爷爷切了一块给小星星尝尝。糕体松软,桂花馅甜而不腻,满口清香。
“好吃。”小星星说。
“好吃是因为用心了,”老爷爷自己也吃了一块,“米是当年的新米,桂花是秋天腌的,糖是甘蔗熬的。每样材料都认真对待,做出来的东西就不会差。”
小星星忽然想到爸爸修老房子时说的“修旧如旧”,陈奶奶刺绣时说的“一针一线都要认真”,还有泥塑大叔说的“顺着材料的性子”。原来,不管做什么,道理都一样——认真对待,尊重规律,保持耐心。
他拿出笔记本,画下了老爷爷做糕点的样子:专注的眼神,布满老茧但稳健的手,蒸笼上袅袅的白气,还有那块洁白晶莹的桂花糕。
在旁边写:“味道会说话。一块糕里,有米的生长,有桂花的开放,有糖的甜蜜,还有做糕人一辈子的认真。”
走访完糕点铺,小星星去了附近的剪纸工作室。教剪纸的是一位中年阿姨,姓刘,是那位剪纸奶奶的徒弟。
刘阿姨的教室明亮整洁,墙上贴满了学生的作品:十二生肖,花鸟鱼虫,还有现代题材的剪纸——高铁、摩天大楼、拿着手机的人……
“剪纸也在变,”刘阿姨说,“我师父那辈主要剪传统花样,我这代开始尝试新题材。到我学生这代,他们用剪纸做动画,做装置艺术,甚至做服装设计。”
她教小星星剪一只简单的蝴蝶。先折纸,再画轮廓,然后下剪。小星星小心翼翼地剪着,生怕剪断了蝴蝶的触须。
“不用怕,”刘阿姨鼓励他,“剪断了也没关系,可以变成另一只蝴蝶。剪纸的有趣就在于,错误可以变成创意。”
果然,小星星一紧张,把蝴蝶的一只翅膀剪缺了一角。他正懊恼,刘阿姨接过剪刀,在缺角处剪了几刀,变成了一朵小花。
“看,蝴蝶采花,更生动了。”
小星星眼睛亮了。他想起自己画画时,有时候画错了,爸爸会说“看看能不能把错误变成特色”。原来这也是相通的道理——接受不完美,在限制中创造。
那天傍晚回家,小星星带回了两样东西:一包桂花糕,一只缺了角但多了朵花的剪纸蝴蝶。
晚饭时,全家分享了桂花糕。林绵细细品尝后说:“这味道让我想起小时候,外婆也做类似的米糕。现在很少能吃到了。”
“为什么现在的人不做这些了呢?”小星星问。
“因为麻烦,”霍星澜说,“要泡米,磨浆,发酵,蒸制,一整套下来大半天。现在超市里什么糕点都有,买来就能吃。方便是方便了,但也少了那种‘等待的味道’。”
“等待的味道?”
“就是期待的味道,”林绵解释,“小时候等外婆做糕点,从准备材料就开始期待,闻着蒸笼飘出的香气,最后吃到嘴里的满足感,是买来的糕点给不了的。”
小星星想起老爷爷说的“总有人来买”。那些老顾客买的可能不只是糕点,还有那份“等待的味道”,那份记忆里的温暖。
饭后,他把剪纸蝴蝶贴在冰箱上。灯光下,蝴蝶的影子投在白色冰箱门上,随着光线的角度变化,仿佛在轻轻扇动翅膀。
“这只蝴蝶有意思,”霍星澜端详着,“缺了角,但补了花,反而更有故事了。”
“刘阿姨说,错误可以变成创意。”
“生活里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林绵收拾着碗筷,“你爸爸当年学建筑,第一个设计被导师批得一无是处。他差点放弃,后来想想,那些批评里其实有金子——告诉他哪里想得不够周全,哪里可以做得更好。”
小星星想起爸爸文件夹里那些早期的、稚嫩的图纸。原来每个人都是从错误中成长起来的,每个“完美”背后都有无数个“不完美”做铺垫。
睡前,他在任务笔记本上记录今天的收获:
“今天学了两件事:
“第一,认真对待每一件小事,米糕会回报你以香甜。
“第二,错误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犯错。在错误里寻找新的可能,就像在缺角的蝴蝶翅膀上剪出一朵花。
“老爷爷的糕点铺和刘阿姨的剪纸室,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但他们教给我的是同样的东西:认真,耐心,在限制中创造。
“光的河流里,又多了一些光点:蒸笼的热气,剪刀的咔嚓声,老爷爷布满面粉的手,刘阿姨鼓励的笑容。这些光点汇入河流,让河流更亮,更温暖。
“而我,这个站在桥上的记录者,今天又往前走了一步。桥还没有建成,但每块砖都在稳稳地垒起来。总有一天,这座桥会连接更多的岸,让更多的人看见对岸的风景。”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看向窗外。夜色已深,老樟树在月光下投下婆娑的影子。他忽然想起启动仪式上王老师说的话:“听老建筑的声音。”
他闭上眼睛,仔细听。听到了风声,虫鸣声,远处隐约的电视声,还有自己平稳的呼吸声。在这些声音之下,他似乎真的听到了某种更深沉的声音——时间流淌的声音,记忆沉淀的声音,无数普通人认真生活的声音。
这些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就像那些老手艺人的手,那些老房子的砖,那些老糕点的甜,在时间的河流里,静静地,持续地,发出自己的光。
而他,会继续记录这些光。
用眼睛,用耳朵,用心。
用笔,用画,用这本越来越厚的笔记本。
因为他知道,每一次记录,都是对时间的温柔抵抗,对遗忘的微小胜利,对温暖的真诚致敬。
而桥,就在这一次次的记录中,一点点地延伸,连接起更多的岸,照亮更多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