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咚——”
最后一粒“补笔”小炭在脉搏上轻轻蹦跶,像奶奶拍一下你们的后脑勺,声音不大,却把人彻底拍醒。火柱熄了,锅巴云散了,脚下只剩一条软绵绵的“糖色尾巴”,拖得老长,直通一口倒扣的大锅——那锅早被岁月磨成磨砂底,像一块磨到发亮的搓衣板,谁上去都能蹭出一身甜腻的薯香。
灰兔打了个喷嚏,耳朵一抖,抖落一身云屑;猫把尾巴绕成安全带,死死缠住你们的腕子;丫头把袖口撸到肘弯,露出那粒被烫得发红的“纽扣”,如今像颗熟透了的山楂,亮晶晶地鼓在胳膊上。你抱紧袖炉,炉底不再敲鼓,而是“咕咚”一声,像最后一颗米沉了底——沉得踏实,也沉得舍不得。
“走喽,回家喽。”
声音不是奶奶,却带着奶奶的调子,从你们自己喉咙里滚出来,带着粥香、带着薯甜、带着一点小小的鼻音,像小时候放学推开院门,先喊一声“奶”——尾音拖得老长,怕屋里没人应。
锅沿就在鼻尖底下,像一轮翻扣的月亮,边缘被柴火烤得发蓝,摸上去却不烫,只剩温吞吞的暖。你们伸手,把“第三十五把柴”平举过头顶,柴身那扇小门“吱呀”一声自己旋开,门缝里漏出一线橘黄,像夜里留的小夜灯,又像灶膛里最后一点底火,不亮得刺眼,却能把人照得心里发软。
“进去吧,进去就能关严‘家’字那一丁点儿缝。”
灰兔先蹦,像替你们探路,耳朵刚跨过门槛,整只兔就被暖光包成一只糯米团子;猫随后,尾巴一甩,把“蓝色哭”“糖色笑”统统扫进门里;丫头牵着你们,一步跨进去,脚底下立刻踩到一块软软的“锅巴垫”,像奶奶新揭的锅巴,脆里带绵,踩一下,发出“咔嚓”一声轻响,像在说“欢迎回来”。
门在身后轻轻阖上,没风,也没锁,却关得严丝合缝。那一声“咔”,像给心跳上了闩——从此不怕漏风。
屋里是一口倒扣的锅,也是一座倒扣的小院。锅底朝天,成了圆圆的天花板;锅沿朝下,圈出一圈土墙,墙上嵌满红薯蜡烛,火苗安静,像一排排小星星吊在头顶。地中央,奶奶就坐在灶口改成的“火盆”边,蒲扇搭在膝头,扇沿还沾着一点去年的锅巴渣。她抬头,笑纹像红薯裂口,热气一股一股:“娃,再不来,锅巴真要糊喽。”
你们鼻子一酸,却没人哭出声,只把眼泪咽进粥香里。奶奶拍拍身旁的小板凳——那是用“第三十三把柴”改的,柴身被岁月啃得圆润,坐上去“吱呀”一声,像老人伸懒腰。你们依次坐下:灰兔蜷在脚边,猫趴在肩头,丫头把胳膊上的“纽扣”贴在奶奶手背上,烫得奶奶“嗬呦”一声,却笑得更高:“这粒山楂,熟得正好。”
灶口里的火不旺,只剩红彤彤的底火,像一块巨大的炭,写着“补笔”。奶奶拿火钳轻轻一拨,火舌“噗”地窜起,舔到锅底,也舔到你们眼眶。锅里不是粥,是一锅“白云”,云里浮着红薯,薯皮自动裂口,裂缝像一张张笑歪的小嘴,露出橙黄的瓤,冒着糖泡,泡里浮着三粒新锅巴——
糖色笑、蓝色哭、白米空白。
奶奶把锅铲递给你们,像递来一支笔:“把剩下的那一笔添上,添完,‘家’字就关严啦。”
丫头先动手,把“笑”掰成两半,一半喂灰兔,一半按在锅底,锅巴立刻长出一张小圆脸,笑得像正月十五的月亮;猫拿尾巴蘸一点“哭”,在笑脸上补两滴泪,泪一落下,就被火烤成两颗亮晶晶的糖痣,像给月亮点了美人痣;你把“白米”捏成一粒小星,按在“笑”与“哭”之间,星子一粘锅底,“嗞啦”一声,冒出一条雪白的线——像一撇,也像一捺,更像把“家”字最后一丁点儿缝隙,缝得密不透风。
奶奶眯眼看,笑得眼窝更深,像两块晒透的南瓜干。她拿蒲扇沿轻轻一拍——
“啪!”
声音不大,却震得满锅白云哗一下散开,露出真正的锅底:那是一面圆圆的铜镜,镜里映出你们的小时候——
丫头踮脚够锅台,灰兔在脚边拱火,猫跳上窗台偷舔粥油;你拿小木铲,把粥面划成歪歪扭扭的“家”,奶奶站在身后,手握你们的小手,一笔一画,把“家”字补得方正……
镜里的画面一闪,像被风吹走,取而代之的是“如今”——
丫头长成大人,灰兔毛尖染霜,猫胡子也添白,你背上驮着更老的自己,可奶奶的手依旧盖在你们手背上,温度一点没变。
铜镜“咔哒”一声,从锅底脱落,缩成一枚巴掌大的小圆牌,牌背刻着“第三十六把柴”,牌面光溜溜,像等新的一笔画上去。奶奶把圆牌塞进你们手心,掌心合拢,像替你们攒住最后一点炉火。
“带上吧,走到哪儿,哪儿就是灶膛;心里头留一点底火,锅巴就不会凉。”
你们点头,喉咙滚热,却再没多问。奶奶起身,拍拍围裙,往灶口添最后一根柴——那柴竟是一缕白白的头发,一着火,化作青烟,烟里飘着熟悉的蒲扇味,像奶奶在拍你们入睡。
火熄了,锅凉了,可屋里不黑。头顶的红薯蜡烛仍亮,像替星星守夜;脚边的锅巴垫仍暖,像替土地暖脚;怀里的圆牌仍烫,像替心脏跳最后一下。
灰兔打个哈欠,猫伸个懒腰,丫头把“纽扣”按在圆牌中央,大小正合适——“咔哒”,像给“家”字按上最后一颗门钉。你们互看一眼,笑了,笑得比锅巴还脆,却比棉线还软。
“走吧,回家喽。”
这一次,声音从圆牌里传出,却带着奶奶的调子。你们转身,门口已没有门,只剩一条被月光晒白的村路,路尽头是熟悉的篱笆、熟悉的槐树、熟悉的小窗——窗里亮着橘黄,像有人提前点好灯,等你们推门就喊一声“奶——”。
你们迈步,脚步比来时轻,却比来时满。身后,倒扣的大锅渐渐隐去,像一场热腾腾的梦,悄悄合上了盖;身前,小窗越来越近,窗里飘出的粥香,与你们怀里的圆牌一呼一吸,像两颗心跳,终于对上节拍。
走到篱笆口,你们回头——
夜色里,只剩一缕极淡的烟,像奶奶挥动的蒲扇,轻轻一扇,把最后一粒“补笔”扇进你们的呼吸里。从此,风里、雨里、雪里、日头里,只要闻到红薯香,听到锅巴脆,摸到脉搏上那一丁点烫——你就知道,家字早已关严,却永远留一条小缝,好让奶奶的声音,随时溜进来,拍你一下,笑着说:
“娃,锅巴好了,趁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