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循着那七缕白烟，像被七根看不见的线牵着，脚步比猫还轻。鞋底的红印一踩一香，蝴蝶送的“七”字还在风里晃，像给你打拍子。走了约莫两袋烟工夫，白烟越来越低，最后沉到一片洼地里，贴着草尖，像谁把刚蒸好的馒头掰开，热气滚下来，甜得你喉咙发痒。
洼地中央，果然排着七口大铁锅——不是新锅，是奶奶那辈用的老铸铁，锅底厚得能当砧板，锅沿豁了七个小口，像七颗大门牙，笑呵呵地等你。锅里都空着，只有第七口，底里躺七粒水，水少，却亮，像七颗小星掉进去，互相照着玩。锅边横着一根大扁担，扁担上挂七只木勺，勺柄磨得发亮，像被几代人的手汗浸过，勺背各刻一个字，连起来是——“添水、点火、等人”。
你正琢磨，扁担那头“吱呀”一声，冒出个老头，背比你爷爷还驼，胡子却白得发蓝，像刚漂过的棉布。他见你，不惊讶，只抬手，指那七口锅：“娃，火有了，水有了，就差一把柴。”你问柴在哪，他笑，露出七颗牙，牙缝大，能塞下一根葱：“柴在你自己身上，回去找。”说完，他像烟一样，被风揉碎，只剩七根白胡子，飘在空中，编成个小梯子，梯尾指你胸口。
你低头，胸口那七粒小石正蹦，像听见口令，一齐往你嗓子眼拱。你张嘴，它们却停，排成一排，在你舌头上打滚，滚得你满嘴生香，像含着七粒刚炒熟的黄豆。你忽然懂了——“柴”不是木，是你这一路攒的七样小玩意：粽子、枫叶、莲子、面片、荷叶、羽毛、草莓印。你掏出来，摊在手心，七样东西自己动，像七只小兽，互相咬尾巴，咬成一个圈，圈心里冒出一粒小火星，火星跳，跳到你指尖，烫得你一哆嗦，却舍不得甩。
火星落进第一口锅，“噗”地长成一朵小火花，火花软，像灯芯绒，在锅底蹭来蹭去。锅里那七粒水被烤得“吱呀”叫，叫出七个小水泡，泡升上来，变成七颗小水珠，珠里各映一张你的脸：七岁、十四岁、现在，还有四张你没见过的——一张比一张老，最后一张，白头发多得像撒了一把盐。你正愣神，水珠却“啪”地合，合成一面小圆镜，镜里映出洼地那头，七棵老槐树，树下七间矮草屋，屋顶都冒烟，烟直，像七根白筷子，夹住天。
镜里传来声音，细得像针，却软：“别让火熄，别让锅干，七口锅，七段饭，吃完就能见真面。”声音落，镜碎，碎成七粒小盐，盐落进锅，锅立刻满，水面漂七片白菜，菜叶薄得能透光，透出的却是你小时候的脸——鼻涕挂在人中上，像条小豆芽。你忍不住笑，笑出一口白气，气落进锅，菜叶“呼”地卷，卷成七个小菜包，包口各插一根小吸管，管是麦秆，你拔一根，吸，吸出七口汤，汤淡，却鲜，像奶奶用刷锅水给你煮的第一碗菜粥，鲜得你眼眶发潮。
第一口锅吃完，火自己跳到第二口。这回锅里没水，只有七粒麦，麦被火一烤，“噼啪”炸成七朵小爆米花，花白，像七个小棉球。爆米花里各藏一颗小糖，糖纸是你小时候包课本的报纸，纸上还印着你歪歪扭扭的名字：王小七。你剥开糖，里面却是七粒芝麻，芝麻排成个小箭头，指你喉咙，像说：吃下去。你嚼，嚼出七股香味：葱花、酱油、焦锅巴、晒过太阳的棉被、刚割的青草、鞭炮后面的火药、还有奶奶手上的雪花膏。香味在你嘴里开大会，开完一齐往心口跑，跑到心窝，排成七个小字：“继续吃，别停筷。”
第三口锅火更大，锅里却空，只剩七根小骨头，骨头细得像你小时候攒的冰棍棒。火舌舔骨头，骨头“呜呜”哭，哭出七滴油，油落锅底，长成七朵小黄花，花像油豆腐，却软得像蛋羹。你拿木勺舀一朵，放嘴里，花化成七股热流，流到你七根头发根，头发“唰”地立起来，像七根小天线，天线顶端各开一朵小葱花，葱花摇，摇出七个小声音：“往前看，别回头。”你抬头，洼地那头果然出现一条小路，路是土路，却镶七块青石，石面光，能照见你头发上的葱花，像给你点七盏小路灯。
第四口锅最怪，锅里煮的是七声笑——“嘻嘻、嘿嘿、咯咯、哈哈、呵呵、哼哼、呜呜”，笑声被火煮得翻跟头，像七条小鱼跳水。你拿勺子捞，捞上来却是一张旧唱片，唱片裂七缝，缝里漏出你七岁时学公鸡打鸣的录音，鸣声高，吓得七只麻雀从槐树顶跌落，跌落前还给你留七根羽毛，羽毛飘，飘到你手心，排成七个小音符。你吹口气，音符飞，飞成七只小纸飞机，机头各写一个字：“跑、跑、跑、跑、跑、跑、停。”前六个“跑”带你绕洼地疯转一圈，最后一个“停”把你定在第五口锅前。
第五口锅煮的是七颗月亮，月亮比莲子大，却比锅小，像七盏白灯笼，在水里漂。火一烤，月亮不化，反而长毛，毛是银的，像奶奶梳头掉下的那根长白发。月亮毛越长越长，长成七条小辫子，辫子梢各系一颗小星，星是蓝的，像七粒小蓝莓。你摘一颗放嘴里，星不甜，却凉，凉得你打了个喷嚏，喷嚏打出七朵小白云，云飘到你头顶，拼成一张大床，床板软，像晒过太阳的棉被，你躺上去，云床立刻往上升，升到七尺高，让你看见第六口锅的秘密——锅里煮的是七滴泪，泪是你昨晚梦里偷偷流的，却被老头收来，混一把柴，煮得“咕嘟咕嘟”冒泡。泪泡升到云床高度，“啪”地炸，炸出七个小雨点，雨点落回你眼眶，却不再苦，反而甜，像加了蜜的露水，甜得你笑出声。
第六口锅吃完，云床“噗”地散，你轻轻落地，正好落在第七口锅前。这口锅最大，却最浅，锅里只有七粒灰，灰是火留下的骨头，轻得一吹就飞。你正要吹，灰却自己动，动成七个小字：“灰是家，家是灰，把灰装进口袋，你就有了七间房。”你掏口袋，发现口袋早被之前的宝贝们撑得鼓鼓，哪还有地？灰却笑，笑成七粒小种子，种子跳，跳进你鞋底，鞋底立刻长出一层软毛，毛是灰色的，像奶奶用旧毛衣给你改的棉鞋，踩下去，每一步都能印出一个小房子，房子有窗有门，却没人住，只等你回头。
七口锅依次熄火，火灭却不冷，反而暖，暖得像七床棉被，一层层盖你身上。锅盖“咣当”一声，自己合上，盖面浮出七个小疙瘩，疙瘩是七颗小钥匙，钥匙不金属，是面团烤的，焦黄，香得你流口水。你拿钥匙，却不知开哪，正琢磨，洼地突然往上升，升成七层小台，台上出现七扇门，门是木门，却薄得像饼，钥匙一碰就开。第一扇门里，七岁你正蹲灶前偷吃锅巴，嘴角沾灰；第二扇门里，十四岁你把第一张奖状递给奶奶，她笑得像过年；第三扇门里，你背着行李离家，回头望，奶奶站在槐树下，手里挥七根葱；第四扇门里，空着，只挂一件旧棉袄，袖口绣七颗星；第五扇门里，奶奶在给你纳鞋底，针脚密得像七层云；第六扇门里，老头在烧火，火里煮七颗月亮；第七扇门里，还是你，白发苍苍，正把七粒灰种进花盆，盆里很快长出七棵小槐树，树顶各冒一缕烟，烟直，像七根白绳子，把天和地缝在一起。
你愣住，钥匙却自己动，七把合成一把，变成一根长筷子，筷子指你胸口，像说：“该添柴了。”你低头，胸口那七粒小石正亮，亮成七盏小灯，灯芯是你这一路攒的故事。你掏灯，灯不灭，反而更亮，亮得你睁不开眼。再睁眼，洼地不见了，七口锅也不见了，只剩七粒小灰种子，在你鞋底排成个“家”字，像给你盖章。你抬脚，种子却飞，飞成七只小麻雀，雀嘴里各叼一根小羽毛，正是早上那七根。它们飞到你头顶，围成圈，圈心掉下一张小纸条，条上写：
“锅已吃完，路已走完，七段饭，七段你，把肚子拍拍，往前走，别回头。前面还有七口缸，七张床，七段夜，七段光——但那些，等明天再说。”
你把纸条折好，和七片枫叶、七颗莲子、七个小“粽子”挤在一起，像把一整年收成装进仓。猫在你脚边转，尾巴扫那“家”字，扫得灰种子又落回你鞋底，这次它们不飞，只静静躺，像说：走吧，家在你脚下，不在远处。你深呼吸，空气里还有七口锅的余香，香得像奶奶把最后一勺粥刮进你碗，碗边沾七粒米，你全吃光，连碗底都舔得发亮。
你迈步，朝大路飞，脚步比来时重，却比来时稳，像有人在你鞋底垫七层灰，软，却踏实。走一步，鞋底就冒一个小房子，房子有窗有门，却没人住，只等你回头。而你知道，你不会回头，因为七粒小灯在你心口亮，亮成七颗晨星，星连一线，线指前方，像给你留的饭绳——绳那头，是下一顿锅巴稀饭，是下一个七，是下一程路。风从背后吹来，吹得七根羽毛在你耳后“沙沙”写字，这次写的是：
“别怕饿，别怕黑，七段饭已下肚，七段路已铺平，往前走，天快亮，粥快香，锅巴快出锅。”
你拍拍肚子，里头“咕咚”一声，像七口锅一起回答：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