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奶又开始唱了。
声音是从她那间坐落在村东头的老屋里传出来的。声音不大。
“辞官不做我回家转,甘愿受苦度田园……”
唱的是《穆桂英挂帅》,还是那段最经典的“辕门外三声炮”。
隔壁正在给孩子洗脚的李婶子,听到这咿咿呀呀的声音,没好气地往窗外啐了一口。
“老婆子又发疯了。”她嘀咕着,然后“砰”的一声,把窗户给关严实了。
村里人都说刘三奶疯了。一个八十多岁,半截身子都快埋进土里的老太婆,不好好在家颐养天年,偏要每天晚上,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唱戏。这不成精了,就是疯了。
刘三奶不理会这些。她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石榴树下,她的听众,只有院角那只蹲在墙头上的黑猫。那猫通体乌黑,只有四只爪子是雪白的。
“你说,这戏,还有人听吗?”刘三奶仰起头,看着墙头上的黑猫。
黑猫动了动耳朵,没有回答。
刘三奶叹了口气,拄着那根顶端刻着小鸟的柳木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进了里屋。
屋子里,有浓重的草药味和旧木头味道。她走到屋子最深处,那里放着一个红木箱子。箱子上了锁,那是一把已经生了绿锈的铜锁。
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小的磨得发亮的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咔哒”一声,箱子开了。
一股樟脑的味道,扑面而来。
箱子里,没有金银细软,只有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戏服和一个小本子。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最上面那件大红色的绣着金线的女靠。绸缎的面料,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变得有些发脆,但上面的绣花,依旧精致繁复。
“老伙计,”她对着那件戏服,喃喃自语,“你说,我还能再穿上你吗?”
那时候,她还叫刘巧花,还不满十七岁。
她是县城戏班子里的绣娘。团主老徐总说,巧花这丫头,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她那双手,像是为针线而生,再复杂的龙凤呈祥,在她手里,几针下去,就活了。
但巧花的心,却不在针线上。
每当后台的锣声“锵锵锵”地响起,她的心,就跟着飞到了前台。
她会躲在幕布的缝隙里,看着那个饰演花木兰的张大姐,穿着她亲手缝制的大红色战袍,挥舞着长剑,一开口,就是满堂喝彩。
“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
巧花会不出声地,跟着顺唱词。每个字,每个调调,她都烂熟于心。
“这小丫头片子,老看戏弄啥,针线别扎歪了!”团主老徐从后台走过,总会这么瞅她一眼。
那个小本子是她年轻时用来练字的。最前面,还留着她当年稚嫩的字迹。
戏班子因为时局的变化,散了。
后来结婚怀孕后,丈夫很疼她,但他不懂戏。他觉得,女人家抛头露面地在台上唱戏,终归是“不正经”的事。他希望她能像村里其他女人一样,安心在家生孩子、做饭、操持家务。
有时候,丈夫下地了,孩子们睡着了。她会关上门,对着镜子,偷偷地,比划一个兰花指,或者走一个圆场。她会用最低的声音,哼唱几句她最喜欢的戏词。
“娘,穆桂英是谁?”她的小儿子曾经这样仰着脸问她。
“穆桂英啊,”她温柔地摸着儿子的头,“是个女将军,很厉害的,一个人能打跑好多好多坏人。”
“那你怎么不当女将军呢?”
刘三奶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因为……因为娘要照顾你们这些小兵啊。”
孩子们长大了,像出巢的小鸟,一个个飞离了瓦盆村,去了更远的地方。
这座房子,就只剩下她,和那只不知从哪里跑来的黑猫。
第二天,村里人看见了一件奇事。
刘三奶,那个平日里总是佝偻着腰的老太婆,竟然在自家院子里,“练功”。
她颤颤巍巍地举起胳膊,踢着不再灵活的腿。她吊嗓子,声音沙,动作生疏,但认真得像个刚进戏班的初学者。
“这老婆子真是疯了。”有人在墙外指指点点。
刘三奶不理会,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夜深了,刘三奶还在唱。
“辞官不做我回家转,甘愿受苦度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