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盆村的农民夜校,才办了几天,就成了周桂花的噩梦。
每天晚上点名,来的人越来越少。今天李二婶家母猪下崽,明天王大伯儿子相亲,后天张木匠屋顶漏了要修。反正总有事儿,比认字重要的事儿。
教室里的长板凳,从开始时挤得满满当当,到后来稀稀拉拉,像掉了牙的老太太。
更要命的是吴老虎。这家伙把课堂当成了他的新地盘。
周桂花在前头教字一撇一捺,他就在后头用粉笔头打王二蛋的后脑勺。周桂花教算术,他就在桌子底下跟人押毛票赌大小。
他不是不会,他学得比谁都快,正因为学得快,才有工夫琢磨怎么捣乱。
这天晚上,周桂花正教大家读课文《我的家乡》。
“我的家乡,有高高的山,有清清的河……”她读得认真。
吴老虎在后排用瓦盆村土话怪声怪气地跟着:“俺那旮旯,有破土堆,有臭水沟……”
“哈哈哈哈!”
几个老娘们笑得直不起腰,拍着大腿眼泪都出来了。
周桂花脸一阵红一阵白,手里的粉笔被她捏得“咔嚓”一声断了。
正要发火,院子外头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骂街声:
“哪个挨千刀的偷俺家鸡!你个孬种!你吃了长疔你喝了砒霜!你家男的全死绝你家女的全当寡妇!我日你八辈祖宗……”
是李二婶子的声音,嗓门大得能震掉房瓦。她家那只芦花鸡,全村下蛋最勤快。
这声音像发令枪。
教室里的人瞬间就坐不住了。
“走走走!看热闹去!”
“肯定是刘小三干的!昨天我就看见他在李二婶子家鸡窝边转悠!”
“李二婶子骂起街来,十里八村都有名!”
学生们一窝蜂往外跑,连课本都不要了。
眨眼间,教室里就剩下周桂花和还在幸灾乐祸的吴老虎。
周桂花看着空荡荡的教室,看着黑板上那个“家乡”,听着窗外越来越热闹的骂声和看热闹的喧哗。
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她想教他们文明,教他们道理,教他们诗和远方。
可他们的生活就是丢了的鸡,就是漏了的房,就是为了几个鸡蛋的争执,就是这最直接最粗俗的骂街。
她那些从师范学校学来的“教育理念”,在这里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合时宜。
就像城里人的西装,穿到泥地里一样别扭。
她泄气了。
一种从头凉到脚的挫败感把她淹没了。
她没再看吴老虎一眼,默默收拾好课本,拿起那盒用了大半的粉笔,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喂!周老师!你干啥去?”吴老虎看她不对劲,愣了一下,追出来。
周桂花没理他。她直接走到村支书李长山家门口,把粉笔和教室钥匙放在窗台上。
对着屋里,用沙哑疲惫的声音说:
“李叔,对不起。这扫盲班,我教不了了。”
“哎哎哎,等等,桂花儿,是钱不够吗?”
桂花说完转身就走,留下吴老虎一个人站在那儿发愣。
瓦盆村的农民夜校,就这么在一地鸡毛和一场精彩的骂街声中,悄无声息地散了。
吴老虎站在空教室门口,看着黑板上那个没擦掉的“家乡”。
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